在这烈火硝烟的年代,红色风暴中,曾悄悄绽开过的一朵并不明艳但纯洁无瑕的初恋的小花。
文/叶卫平
新年和母亲话家常。电话线那边,母亲提醒我,我的大女儿刻下正是我当年冲锋造反的岁数,一般的意气风发,也一般的“叛逆年华”。
思绪禁不住,倒流回到那举国疯狂的岁月。那狂飙,那烈火,那战歌声,那呐喊声,还有那一个影子,一个因年月的逝去而陈旧,但却永远不会被忘怀的影子……
一
1966年夏。
疯狂岁月开始,小学五、六年级的我,被列入“黑七”子弟一类。后来“越乱越好”,黑七子弟也可以拉山头造反了。于是小子、丫头们先是“拿起笔作刀枪”,一腔热血、一片豪情地,以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大标语,去装点我们这南方古城的春秋。
过不久,又就着“文攻武卫”的口号,唱着“完蛋就完蛋”的战歌,到军营抢来一车车的军火,从“汉阳造”、“三八大盖”,到高射炮、平射炮,就差没有把飞机、坦克也给抢回来。
写标语,守大营,磨匕首,擦钢枪,灭火筒堵死了口子当土炸弹。一天折腾下来,毛小子丫头们多回家去,楞小子我却总和一位丫头同学留下来巡视观测。小子是有力气摆弄长短各种军械的,丫头的武器,则是一把轻巧灵便的五零式冲锋枪,就是雷锋叔叔“玉照”上端着的,枪管上有一溜粗粗的散热孔的那种。这玩意和二十响用的是同样的圆头子弹,有效射程据说只有二百米,但射速惊人,而且有雷锋叔叔作广告,因此我也喜欢摆弄这仿苏制五零式。
丫头有北方人特有的高挑身材,走起路来有点儿八字脚。她是班上的少先队中队长,她爹则是南下的“两杠两星”军官,古城里不常见到两杠的官儿,丫头因此也多少有掩不住的骄娇二气。疯狂岁月,她是红得发紫的一类,头一批戴红袖章的。哪晓得后来居然加入了楞小子的一派,大概是她的好朋友,同班的另一位“资产阶级家庭”的女孩,也在这一派中的缘故。
七月伊始,天下大乱,混战不绝。有一次砸对立派总部,我带着一杆装上刺刀后,比队伍里的任何人都高出半截的笨重苏制步枪,在附近街道放暗哨、截击对方援兵,且被吩咐格杀勿论。
那是一个秋夜,路灯因为停电不亮,暗哨的观察判断,全靠街道和墙壁上那死沉沉的暗灰反光。
那时日,红色恐怖兵荒马乱,陋巷中,不说行人,就连婴孩的夜啼也没有。身后,喊杀声却越发热乎,听来是自己人在“完蛋就完蛋”的战歌声中攻上去了,只我独个儿在寒风中发着抖。
颤抖中,冷丁却见到有一个人影,从空无一人的街上快步走过来,黑影手上,影影绰绰的,是五零式冲锋枪特有的粗枪管。
早就准备好了。笨重的步枪马上指向那黑影,子弹已上了膛,但还不能开枪。黑暗中,不可能三点一线地瞄准,若一枪不中,对方的还击可不是闹着玩的。
黑影越来越近,楞小子却越来越觉得那身形熟悉,特别是那八字脚步。
“难道是她?”手指没往扳机扣下去,格杀令搁了浅。人性泯灭的年头,小子还算残存了这么一丁点儿。
黑影终于走到楞小子的枪口可以随时要命的距离。
“站住!……是你?!” 我直起身来。果然是她,黑暗中,小子把她吓一大跳。
毕竟是丫头。别看她舞刀弄枪的,认出是自己人后,好一会儿她才喘得出一口大气。也幸亏她给吓懵了。换了别人,手中轻巧的五零式,马上就可以朝着声音先来一梭子再说。
我没告诉她说,咱差点儿拼了个你死我活,但,盯着平放的那乌黑的苏式步枪,那阴沉的三角枪刺,看来她也猜到了离鬼门关只差一线。是夜色,加上她的八字步,化解了一场血腥的凶杀。
她告诉我,在家睡过了头,出门时,队伍已经走了,于是赶紧捞了冲锋枪赶过来。我以状作老成的命令口气,吩咐她不要过到“前线”去,黑暗中,敌友难分,说不准哪个楞小子真会毛手毛脚地给她来一家伙。她也就顺从地留了下来和我一道蹲暗哨。
“完蛋就完蛋”正在那边唱得更红火,像是大获全胜。
提高警惕,一声没再吭。援兵没有来,我们也一枪没有放,只待在冷风中白哆嗦了半晚。
激昂的战歌中,玻璃被砸得粉碎,对方的派旗被撕个稀烂,再泼上墨汁挂出来,以展示我方伟大的征服。然后收兵了。夜,因斗士们的撤去而重又变得死一般的沉寂和寒冷。
小子心中,却留下了一丝寒夜身边隐约的女儿香。
二
后来上缴军火,枪炮都乖乖地送回军管会去了。
天下大乱那几个月,军队的枪炮不是给抢了就是藏了起来。后来,大概再乱下去就难收场了,于是,全国军事管制,且指名道姓地要缴造反派们的枪。
红太阳说了的,军队也出了头下了令,秀才碰着兵,不缴也不行。不缴枪,军队来真的你可就灰头土脸。于是枪炮一车车的往回送,还敲锣打鼓,说是“紧跟伟大战略步署”。
不过,革命继续。中国人打中国人几千年了,别的本事未必有,打自己人,勤劳勇敢,点子百出。
于是,毛小子毛丫头们各出奇谋,土法上马,大棒、钢鞭打“近战夜战”,弹弓、砖块则用来远程攻击。别小看了弹弓,百十把一起放“排枪”,没枪声,钢珠雨点般无声无息地高速飞砸过来,叫人防不胜防。中弹无疑死不了,但我却亲眼看到过战友给射坏了眼睛,二八佳丽,落得终生一目失明。
于是短刀子长棍,流着血,中国人打中国人又斗了几个月。打砸抢的战歌中,每斗到凶险时,碎砖碎瓦、碎木碎石、碎铜碎铁、碎玻璃碎瓶罐,飞蝗也似落在周遭。这时楞小子总晓得把丫头遮在身后,好让砖头瓦碎砸不着她。年纪小小,也会下意识地英雄救美。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每当楞小子到“革命据点”来,总要到处张望一下,看丫头到了没有。要是看不到,不一会儿就想再到处看上一下。要是丫头到了,脸上当然还是一副不在乎,但心里可是有些儿莫名的快慰感。
偶而跟丫头聊上几句,声调好像总会变得不那么“无产阶级革命派”,不那么般硬梆梆的,连楞小子自己也有点摸不着头脑。丫头呢,眼睛也好像变得明亮起来,笑咪咪地,却似又有几分羞涩的样子。
每当丫头在,楞小子总想要做些什么令人注目的事,好让丫头多看上几眼。丫头也真的好像愿意跟楞小子待着聊着,当然,话题还是革命,但当彼此都忙不迭认同对方的观点的时候,就是傻瓜都看得出这并不像是“革命者”的讨论。
丫头还常常从家中带来些糖果、花生、水果之类,让楞小子尝个新鲜。那日子举国疯狂,这些东西只有特权阶层可以享有的。
一日,上街张贴大标语,楞小子拎着浆糊桶走在前面,听到后面的丫头,一直在和她那好朋友悄声对楞小子评头品足,然后是一阵阵低低的嬉笑声和善意的挖苦声,笑得、挖苦得楞小子也悄悄地心里甜滋滋的。
不久后,“复课闹革命”了。“战斗队”、“造反团”统统解散了,学生们闹哄着回到学校,课哪复得成?温文尔雅的老师,刚挨斗挨批,人人自危,又有甚本事胆色,叫得转那一群群刚摆罢刀枪皮鞭,还供着“造反有理”的令箭的小孙猴子们?
我和许多黑七子女一样,没有被通知回学校去,于是只好在家闲荡。
丫头是回去了,而且听说还在军分区和学校,以造反派领袖紧跟高举的模范身份四处演讲,风头不低。
这些日子中,丫头来过楞小子的府上几次,都是说要借用自行车。每一次,丫头都是笑着来,推着自行车急忙离去,笑着回来还车子,然后又急忙离开。
来访的丫头,每一次都是从院中红棉怒放的映掩下,在摇曳婆娑的竹影中,在茉莉的淡淡花香间,微笑着走到小子跟前的。
那日子,小子年少,又怎晓得,蓝天下,和风中,此情此景,唤作“如诗如画”?
三
好景不常。
大联合、三结合、革命委员会好、山河一片红,然后到了清理阶级队伍。以人的话语作为真理的人们,乐此不疲地上演着吞噬灵魂和肉体的活剧,一次比一次更残烈、惨酷。
母亲被关到黑牢了。血统高贵、与我并肩战斗过的丫头,却是我母亲学校的红卫兵,关人的人。我是再没有资格跟丫头朝夕一起革命的了。但小子心中,却留存着寒秋夜里那一缕女儿香。
母亲被关到黑牢后不久,小子意外地又再相逢那走八字步的身形。那是一个下午,古城最热闹的市区路段。在熙熙攘攘的行人和自行车流当中,我一下就认出了马路对面的她。穿着时兴草绿军服的丫头,也一下就认出了我。
隔着灰色的马路和无表情的人流,迸发着火花的目光,相交接在时空座标的这一点上,这是1968年10月底的一天。
她立即慢下脚步来,惊喜又错愕的眼神,穿过马路看着小子好几秒钟。
小子以一种时代所造就的不屈的奴隶面对着贵族的皮鞭般的表情,回报丫头予短暂的直接一瞥,然后继续前行。
生命那电光火石的交接!
然后,诞生在同一块美丽的土地,成长于同样甜蜜的阳光空气,孕育自同样甘香的五谷米粮,曾经是同学又曾经是战友的两个大孩子,继续被驱赶着在截然不同的方向中,举步迈往不同的人生之岸。
不过,舍不得。眼角的视线,在她的身影上还是多弥留了那么一瞬。
是的,几个月没见面了。
好像,好像有许多话要说。
但,又能说些什么呢?在这浑浊的岁月,这少不更事的年华。
这一刻,惊愕的眼神之后,她在想什么?
永恒的谜,不会有答案的。
是初恋?
初恋是什么?小子和丫头,甚至连手都没有碰过、握过。
但无论如何,也许,这就是初恋罢,甚至在这压迫的时刻,这双方因为人为的阶级黑白而被身不由己地分隔的悲惨世界。
阶级的分隔,比嗜血的钢枪、刺刀,更加无情。
时代,灵魂扭曲、是非颠倒、呼吸窒息、“将人变成鬼”的时代,不知还窒息了多少初恋?
小子在落日的映照下继续往前走去,丫头从小子的视线里很快地消失,然后,那八字步的身形,湮没在蓝色和灰色的人流和时空当中。
和许多血统高贵们一样,不久后她参军了。初恋,大概也在那时划下了终止符。
参军后,她倒是给我寄来过一封信,一封道说军营生涯,但已看不见不久前那“眼睛也好像会变得明亮起来,笑咪咪地,却似又有几分羞涩的样子”的信。也许是因“阶级立场”的缘故罢?
等着我去走的,是完全不同的路。
爸爸被送到干校了,我和妹妹们伴着妈妈那相去不远、却见不着面的牢狱牛棚,在自家花园里种菜养鸡糊口。还以“大无畏”的勇气,用冷眼回报周围的乐祸脸色、厉词秽语。掉眼泪,也不在人前掉。一个个寒冬一遭遭酷夏,那些日子,那些天,就这样咬着牙挺了过来。
几年后,十七岁,适龄上山下乡了。那是母亲从暗无天日的牛棚释放回家后不久。妈妈关牛棚,革命小将们把牛棚所有的缝,全给严严实实地封住,丝光不透,以中华几千年炉火纯青的斗争智慧,把个牛棚进化成为名符其实的黑狱。母亲在这样的绝对黑暗里,被关了两年又八个月。
母亲流着泪依依不舍地送走了我。带着一把提琴,还有父母妹妹们由衷的祝福,我挥别了古城和母亲,步入了社会的最黑暗、最底层。
翌年春节,我和其他知识青年们回来过年。丫头也带着英姿飒爽的女军人风采回到古城来,还相约了刀枪阵里一起进出过的故人见面座谈。内容忘了,大概不会是什么有趣好玩的话题。只还记得她轻松地说:
“不用多久你们就都要回城了。”
可是实际结果是,我整整历劫七年,除了当官外,几乎什么都见过、干过。
那是1972年春季。这是最后一次见到她。此后,丫头和我,相各消失在茫茫的人海和时代的长河中……
四
弹指三十多年。当年小子,早生华发,大女儿也到了她爹当年初恋的年纪。
生在长在太平洋这边的她,当然不会晓得她爹的初恋,更不明白爷爷奶奶当年为什么被无罪关牢房。
老问她爹道:“中国人怎么就恨中国人恨得起劲、恨得狠?”
“孩子,那是因为人忙着要当自己的的上帝。”爹告诉她。
“……”女儿半懂不懂地眨巴着黑眼睛。
想起当年,不知怎的,也就想起了当年的丫头。并非是余情未了,实因曾经航行在“黑夜的海”(徐志摩语),你是决不会忘却那虽然转瞬即逝,但却划破了黑暗的流星的。
闭眼,似又看见了那日子的硝烟呐喊,那年头的甜酸苦楚。血河泪海,疾呼怒号,伤亡死难,呼地抢天,风驰电掣满载着斗士的解放牌卡车,城里此起彼伏的冷枪机枪声,淌滴在子弹箱和沙包上如雨的热汗,黑夜巡逻队凄厉的喝令声和杀人武器的碰击声……以及在这烈火硝烟的年代,红色风暴中,血和泪浸透了的土地上,伴着那首杀气腾腾的战歌“完蛋就完蛋”,曾悄悄绽开过的一朵并不明艳但纯洁无瑕的初恋的小花。
军伍出身,却又未够贵为太子党的格,当年的丫头,别来无恙,她今天还是在黄土地上营生罢?人海茫茫,她若是留在军中继续革命,三十多年军龄,军衔应该不会比她爹当年“两杠两星”相差多少了。若是转了业,说不准今个儿在哪当了个“长”什么的,也说不准下海发了财。
丫头与我同年,屈指应届不惑。只是日光之下无新事,不知三十年风云变幻,至今是否真的教丫头今朝不惑?
至于当年小子,古城一别,烟雨莽苍苍。下乡七年后,小子避秦去国,负笈北美,十年寒窗,千里风云,五子登科,何足道哉。
是因见到了基督那荣光,听闻了基督的呼唤。
领教过经过当年的腥风血雨,再品过尝过跟随基督那出黑暗入光明的甘甜,基督是跟定的了,功名钱财也当粪土了,没什么比基督的福泽更可贵。世事差不离,也已见过十之八九,今日中年小子,视股票王侯如无物,单单恋慕的,是基督。
但,我的同胞手足呢?我多难的故土呢?
几千年自残自伤。三十年前,拿着刀枪弹弓在自残自伤,三十年后,拿着发横财的金箍咒,还是在自残自伤。发财梦魇之中,人人都以为明天会更好了,富贵逼人来了,财神咧嘴笑了,天下要太平了。
有甚两样?三十年前操着刀枪,唱着“完蛋就完蛋”,去伤残自己兄弟;今天,今天不过是“完蛋就完蛋”地豁出去一窝蜂逐臭,彼此践踏、彼此欺骗。你看今天那贪得无厌,那大有大贪,小有小贪,无有不贪,无处不贪。古有“春城无处不飞花”,今是“中华无处无贪心”。
折腾了几千年了。中华唯一的出路,唯有能洗净人心的基督。看不到吗,中华?还要折腾上多少时日?
阔别三十载,人海中,很想与当年的丫头及众战友哥儿们一道重逢。擎杯颔首,心事浩茫,霜鬓华发,书生不老,倘促膝回首三十年前事,说乎?乐乎?半百风云路,一歌动地诗。会有这样的机会么?
更愿意与丫头细说小子半生风云,细说基督如何将仇恨和愤怒,从小子心中洗去,将爱和喜乐注入,赐小子一个新的生命和永恒的美盼。
还要告诉她,三十五年前,“完蛋就完蛋”唱罢后,小子就沉默了,其间别说唱,就连话都不能多说,以免隔墙有耳无限上纲招麻烦。自知会唱歌,乃在信耶稣得新生之后,那大喜乐,教人不唱也难。我的新歌,是“我的爱都浇奠你脚前,耶稣,因你比万有满我意……”
新生后的恋歌,恋慕的,是光明的基督。唱十九年了,恋慕不竭,恋歌不息。人的初恋,转瞬可逝,如明日黄花。基督的爱,历久弥新,甘泽心灵,四季飘香,亘古不变。
相去万里,我祈祷,愿久违了的丫头幸福,更愿她,和她一家,和我那同样久违的闯阵哥儿们、少时同学,还有梦萦中我多难的中华,我亲爱的故土,得到基督平安的福乐。
作者来自广东省,美国电机硕士。现在德州摩特罗拉公司任主任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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