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囚

 

在追求完美的过程中,如果遗失了真实和善意,结果可能是很丑陋的。

 

 

 

文/玛歌

 

 

 

《罗密欧与茱莉叶》芭蕾舞剧的最后一幕:阴暗冷酷的地下洞穴里,正中央的尸台上躺着暂时昏厥过去的茱莉叶。急忙赶来的罗密欧以为她已经死亡,却依然不肯相信眼前所见的这一幕。他无限温柔地将茱莉叶冰冷的身躯从尸台上抱起,想要唤醒她。拥着他挚爱的伴侣,罗密欧开始和她翩翩起舞。甜美又忧郁的音乐悠然响起,茱莉叶轻飘飘的躯体,倚靠在罗密欧的手臂里,幽幽的神态,凄美得让人心碎。她和罗密欧的这一段双人舞,姿态是那么娇柔典雅具有神韵。她灵活而纤细的颈项斜倚在罗密欧的头上,双手向后延伸,双脚腾空跃起。这对爱侣心中纠缠屈结的爱恋愁绪,藉着扮演茱莉叶的舞星葛西.柯克兰的精湛舞姿,勾划得玲珑剔透,荡气回肠。

在许多扮演过茱莉叶的芭蕾舞星当中,葛西.柯克兰无疑是最令人难忘的。她曾是纽约市芭蕾舞团创办人乔治.巴兰钦手下最受重视的年轻芭蕾演员,以及苏俄投奔自由国际超级芭蕾舞星,米凯尔.巴里辛尼柯夫的完美舞伴。她自八岁开始学舞,到了十六岁时已经是著名纽约市芭蕾舞团的团员。她轻巧如闪电的足部动作,和特别敏锐的音乐感及情感表达能力,使她的舞蹈带有特别神奇的感染力与迷人的美感。但是柯克兰最广为人知的特质,却在于她是个极端的完美主义者。一般舞者只需要几天排练的舞,她要几个月来练习。她曾花上数年的时间排演天鹅湖芭蕾舞剧,可是在第一次公演之后,仍旧失望地觉得对这出舞剧的诠释不甚确切。

“舞蹈是最高、最美、最动人的艺术,它已不再是生命的诠释或生命的缩影;它就是生命本身。”(海菲拉.挨勒斯)不可置疑,在柯克兰如彗星一般闪亮却短暂的舞蹈生涯中,她是用全身全心来拥抱这句话的。她日以继夜地在舞蹈室苦练,任何技巧、音乐诠释上的缺陷与不完美,或是舞伴搭配得不合意,对她而言都是一个严重而致命的侮辱。为着心中一个崇高、纯美的意像,她在情感上忍受着刻骨的孤寂,肢体上蒙受大大小小的伤痛,甚至在睡梦中,还在奋力练习大踢腿,以至常常将床边的墙踢得隆隆作响,使得全家不得安宁。

在狂热的追寻完美的过程中,柯克兰竟然发现了一个面目狰狞的敌人--她的镜中影。在她的自传《坟上之舞》,她这样写着:

“在我早期的舞蹈生涯里,镜子成了我的敌人,它引诱我进入到沉溺其中而不可自拔的地步。走到镜子前面,意味着我要面对一个与我相似的人,她赤裸裸地揭露我所有的缺点和外表的不完美……在我心中的理想完美影像,不断撞击着镜中的那个影像……我成为自己最恶劣的评判,希望经由对美的追求来医治那些自我加诸的伤口……我持续不断地教育自己,爱和愤怒交织在我的性格中。我的心智停留在一个孩子般的阶段,我工作和生活在一个隔离的时空中……”

为了对一个梦幻般、完美意念的冲动追求,柯克兰不满二十岁开始,就偷偷地瞒着亲友,接受一连串的整容手术,从她的耳垂、上嘴唇、胸部到脚踝。1970年正是她的舞蹈生涯如日中天的时候,她的照片出现在《生活》,《舞蹈杂志》,《十七岁》等大众刊物中。在她的舞迷眼里,年仅十七岁的柯克兰真是个惹人怜爱的美丽小天使,然而在她自己的心灵深处,自仇和自恨却紧紧地追赶着她。当时的纽约市芭蕾舞团里,芭蕾名伶苏姗.费柔,成为巴兰钦的新宠,也是众女团员所艳羡模仿的对象。柯克兰为了要模仿费柔的杏仁眼,不惜剪短自己的下眼睫毛,再画上眼线。她也和许多女团员一样,为没有费柔天生的修长优雅体型而感到失望、遗憾。因为要塑造像苏俄超级芭蕾舞星娜妲莉亚.玛卡洛娃天鹅般优雅的身材,她更是节食,让自己体重降到低于九十磅。

在《坟上之舞》里,她这样地描述:

“关于水仙花的传说中,一位俊美的少年和他在水中的倒影坠入情网。舞者和他的镜中影像也存在着一种充满惊人能力,却具有潜在危机的亲密关系。大多数的舞者,至终都沉溺在他的影像里。这个悲剧的严重性,只有当生命和人格被摧毁时才赫然呈现;不然,其中的破坏性,是隐藏未见的。”

柯克兰把舞蹈生涯中一切的不完美,寻求爱情过程中所有的问题,全部都归咎于她有缺陷的身体。在失眠的夜晚,她不停地翻阅各种时尚服装杂志,并且记熟其中的面孔、体型,使她暂时忘却自身的缺憾。她同时热切期望夜晚的来临,希望在睡梦中转化成为另外一个人,而不再是那个令她厌恶而且丑陋的自己。她开始去看心理医生,告诉医生说,因为隆乳手术所遗留下的疤痕,使得她不相信任何人会爱她。极端的绝望中,她甚至向神要求一个完美的身躯……一心追寻以自己的肢体来表达“美”的极致,柯克兰却迷失在无止境的自我萦扰、纠葛、自恋、自厌当中,结果到了精神崩溃,并且用吸食毒品来逃避现实的地步。

杜斯托也夫斯基在他的名著《卡拉马助夫兄弟》里说,“美”是一个战场,上帝和魔鬼各自为了获取人的心灵,而在此进行争战。柯克兰的内心世界,就是这样的一个战场--当她坚持用虚假、悖逆和控制的方式实现心中的完美意像时,她已将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至终落入了“丑”的深渊。

“美”之可贵,在于它是白白来自上苍的一份礼物。当它带来珍惜,带来感恩,它就会奇妙地映射出造物主的荣美;当它带来嫉忿,带来虚妄,它就会黯然地成为私己的牢笼。

 

作者在美国获文化人类学硕士,曾学过舞蹈,现住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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