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包里的礼物

 

我记忆犹新,曾经坐着“喷气式”,听他揭发我。

 

 

 

文/管 乐

 

 

 

去年圣诞节前,我意外地收到一个邮包,因为急于弄清里面有什么东西,连有关恐怖邮件的警告也忘了。

揭开包装,是一本书。虽然那破损的封页黏上了金丝绒,我仍然一眼就认出是自己捧读了近二十年的袖珍圣经。打开扉页,五十多年前我写上的名字,立即映入眼帘,名字上的红“X”,迅即幻成了十字架。

这本圣经和我同龄,1941年版,“圣经公会印发”,顿号称为“尖号”,逗号称为“逗点”,句号称为“小圈”,引号称为“双钩”,括号称为“解号”。当圣经在中国大陆成为罪证的时期,夏天,我躲在蚊帐里读;冬天,我藏在棉被底下用手电照着读。圣经原本是“案头读物”,在许多年里却沦为“地下读物”。

一枚用荷花瓣炙干制成的书签,除了能够防虫,还不时散发出微微的馨香。当年我读经之后,都会亲吻几下,想不到这枚书签仍在,而且完好无损,我情不自禁地亲吻了一下,仍像三十多年前一样芬芳。

和书签夹在一起的纸片上写着:“我是你的学生,原名张卫东,现在改名张约翰。我是读了你这本圣经,接受耶稣为自己的救主的,用教内的习惯语言说,我是你结的‘果子’……我非常珍爱这本圣经,相信老师定然更加珍爱它。我出国前从同学那里知道了你在美国的通讯处,原璧归赵,我把它寄还给你,作为圣诞礼物。”

熟悉的字迹,读了一遍又一遍,耳边慢慢地响起了熟悉的话音,眼前浮现出他的身影。

1966年我被红卫兵抄家,不记得其中有没有他。但是,我记忆犹新,曾经坐着“喷气式”(被批斗者低头躬身、双臂被强直反扭背后的姿势,编注),听他揭发我在作文指导中宣扬丁玲的“一本书主义”,批判我妄图把他培养成自己的接班人,复辟资本主义。我也记得,我在“武卫队”的监押下,读他写的大字报,他批判基督教是“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精神鸦片”,痛斥我顽固不化,改造了几十年之后,依然捧读洋人的圣经,吸食“精神鸦片”……一词一句,刺入心中,以致我至今仍然能够背诵。

邮包里除了袖珍圣经,还有一把放大镜,盛装的小盒上,端端正正写了“负荆请罪”四个字,署名不是“张约翰”,而是“张卫东”。

我手持放大镜,通读这本久别重逢的圣经。它长有三寸,宽有两寸,厚有一寸半,比之现在的“袖珍本”,简直不能称为“袖珍”了。字体虽然较大,但如果没有放大镜,我的双眼已经无能为力了。我也不知多少次重读了张约翰的字条。张约翰相信我对这本圣经的珍爱,必定超过他,但我却相信,他必定超过我。

因此,通读一遍结束,圣诞节虽然已经过去了不少天,我还是把这本久别重逢的圣经作为圣诞礼物,寄给了从前的学生,现在的主内弟兄张约翰。

 

(本文系由真实见证改写。)

 

 

作者现居美国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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