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着这声音就会逐渐贯注全身乃至我们的灵魂,清洗我们身上的污垢,去除我们曾经受到过的羞辱。
文/杨小彦
爱的洗礼
二十世纪最后的一年,我和太太及孩子移民来到了温哥华。这座城市的美丽的确惊人,同时,新生活也令人困惑。我原本只是陪太太和孩子来的,我在国内还有教职,还有工作。我原来以为,让他们待在这里,我回去,然后不时来一下,做个空中飞人,也挺好。可到了温哥华,我才意识到我不可能一甩手就走人。可我在这里又能有什么作为?
幸好,这时朋友介绍我认识了梁燕城博士和作家丁果,他们极其热情地帮助我,更重要的是,我发现他们都是诚挚的基督徒。这引起了我强烈的兴趣。梁燕城博士的爱国情怀也让我感动不已。我在中国生活了四十年,以为许多理想已经成为天方夜谭,想不到在这里还有如此的爱国情怀。丁果则是著名的时事评论员,言谈尖锐,思维敏捷,他又是如何维系入世与信仰间的关系呢?这是我愿意接近他们的原因。
后来,我连续听了几场梁燕城博士的演讲,他的演讲直指人心,让我受到了震动,也促使我思考原来不曾认真思考过的人生问题。我心中波澜起伏,真是一言难尽。总之,他们使我感受到了神的爱,感受到了基督的力量。我决定留下来,留在温哥华,是出于对家庭的责任,更因为经历了一场“爱的洗礼”。
后来,我回到广州,与许多朋友们聊天,却惊讶地发现了许多原先不曾发现的、他们日常经历的苦难。更让我震惊,人生的日常苦难,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我突然发现我在向他们讲我的思想经历。而且,我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回到温哥华后,我的朋友还一直在追谈着我的话题,因为他们还有无法解决的苦境。于是,我不自量力,写了一封信回去。后来,我又惊讶地发现,他们把我的这封信,给了一个患了癌症的著名作家看,然后,令我感动的是,那位作家开始频繁地去教堂了,她说她在教堂里感受到了美好。我想,这不是我的力量,而是上帝的引领。我知道,我应该感恩。
作家丁果,这时我们已经成了好朋友,他听了我以上的话,读了我的这封信,便力促我拿去发表。我想,丁果可能是对的,让更多的人感受到神的爱,没有什么不好。
生存困境
……没想到这一次回来与你们谈得这样多,更没想到信仰的话题把我们拉得如此之近。坦率说,这半年来我在温哥华,接触最多的也就是基督教。其实,原来我就对圣经有着浓厚的兴趣。但始终不能很好地理解这一宗教的意义。而来到北美,使我有机会能够认真而全面地了解圣经、了解基督。想来,这应该是神的绝妙安排。
回广州后,我发现我谈得最多的也是基督教和圣经。原因颇为简单,那就是我惊讶地发现,几乎我的朋友们,多多少少都陷入了某种生存的困境,绝大多数人都有强烈的受挫感,都尝到了人生的屈辱。
我曾经对一个朋友说,按照圣经的指引,我们对于人生的认识应该是:首先意识到自己的卑微,然后学习感恩,最后就会获得欣喜。而在广州,不少人却总是自视甚高,觉得社会对自己的回报不够,然后就抱怨,结果就是不愉快。人的受挫固然有许多原因,社会也的确有不少问题。像W所碰到的那种处境,就是一个例子。然而,我们不可能解决所有的社会问题,所以我们只能首先解决自己的问题。自己的问题是什么,我以为,就是普遍缺乏谦卑精神。
梁燕城博士对我说过,中国文化有一种“天下第一剑”的概念,知识分子们也都争做学术老大。这确实符合我所认识的许多文化人对自身的认定。问题是,不可能每个人都真的有能力做“老大”,真的能够高人一等。对“老大”的追求就自然演变成对学术权力的追求,对学术体制内的地位的追求(事实上,一开始就在追求学术权力与地位,只不过早期可能是隐性的)。于是,那种曾经被鄙视的追逐权力的手段,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知识分子们的日常方式了。
面子问题
不仅如此,由于文化人还常常遮掩自己为了获取符号资本,按照布尔迪厄的说法,知识份子们,无一例外地是些受支配状态中的符号资本家时,所受到的屈辱和所付出的道德代价,他们内心的不平和抱怨其实是相当巨大的。等到用学术权力、学术地位,而不是学术能力来维持自己的尊严时,从前那种屈辱和代价就要变成加倍的索求了。于是,知识分子往往是为了他们的面子,然后是为了能够用面子来交换经济利益而在顽强地努力。
我总觉得,知识分子的“面子”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情,而且,这个“面子”问题不得不让我想起基督受难。你知道,基督被钉上十字架,真的是没有一点面子的,他只有受辱,受奇耻大辱。当犹太人要基督显出神的大能时,基督说道:神所要我做的不是这样的。神要我做的就是钉十字架。这句话实在让人深思。
对于圣经,我先前只是对其中关于原罪的说法着迷,因为我认为任何人都无法绕开“罪人”这个题目,任何人都不敢说自己是清白的。然而,这一次我才特别地悟到了基督钉十字架的真正意义。我相信,基督钉十字架一定是人类历史中独一无二的事件,同样,记录了这件事的圣经也是独一无二的文本。这是信仰的真实根源。那么,钉十字架的启示是什么呢?我以为,这启示就是:这个事件把人类一下子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类:一类是吐唾液到基督的脸上,是羞辱他和非难他;另一类则是沉入到悲哀当中,在悲哀中去聆听苦难的呼唤。
十架真义
面对基督钉十字架,我相信大多数人都会做出犹太人那样的举动的。因为人们总认为,神如果对人有所眷顾的话,那一定是行奇迹或着大喜,而绝不会去受苦难的。这时的人其实是把神看作自己私欲的化身,可以为自己谋取本不可能的利益。扩大来说,神也一定要为族群谋取利益,成为族群的保护与依靠。可基督却自愿自觉地去钉十字架,去受很没有面子的羞辱,去和强盗一起受死。他还告诉他的使徒,要他们去爱这些羞辱他的人,要去爱敌人。这怎么能够理解呢?去爱自己的敌人,去受羞辱,这样的神为什么还要我们去信呢?非难基督,我以为是人的常态,是正常的,是迷乱心态的合理表现。
是的,基督钉十字架是非常态的,是特殊的事件。然而,对这事件的反应,却体现了人们日常生活的态度。就像我们无法回避基督教的第一个原则“原罪原则”一样,我们也无法否认,谦卑是人最难做到的事情之一。不仅很难做到,我们还常常吐唾液到谦卑者身上,羞辱那些在谦卑中获得喜悦的人们。我们争强斗狠,爱面子,甚至是没有原则地爱面子。一点点的羞辱就会使我们强烈地反弹,以致形成了剧烈的报复心理,形成了永无了结的仇恨。
我们常常不经意地去羞辱别人,同时又不得不承认我们也受到过别人有意与无意的羞辱。很多时候我们压根就瞧不起那些卑微的人们,无法承受谦卑所带来的道德压力,更无法理解谦卑的力量。报复的心理其实是从受羞辱的处境中滋生起来的,是对受羞辱的恶性补偿。我们太渴望过没有羞辱的日子了,而且还以为自己有能力去过这样的日子。殊不知,我们越是不想受到羞辱,我们就越是受到羞辱。最后只好咬碎牙齿往自己的肚子里咽,强忍着泪水咽下去,然后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去报复。可见,对人生的幻灭感,是在一次又一次地羞辱别人与受到羞辱的独特经历中形成的。
苦难启示
事实上,每一次羞辱都是机会,让我们能够藉此来聆听发自苦难深处的呼唤。如果人子不钉十字架,我们也许永远也没有希望明白羞辱的道德意义,明白谦卑的终极价值。当犹太人去羞辱基督的时候,他们不明白,他们这样做其实是在羞辱自己。那些去羞辱别人的人,他们是在实实在在地羞辱自己。吐唾液到卑微者的脸上,也就等于往自己的脸上吐唾液。因为他们都是有罪的,我们不可避免地受到过羞辱,只不过我们难以启齿而已。我们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所以才会毫不客气地去羞辱别人。而羞辱别人只能进一步强化自己所曾受到过的羞辱,只能闭塞自己的心路,蒙住自己的双眼。
人子的苦难是从身体来的,当神用他的肉身来启示我们时,我们的聆听也只能发自我们身体内部的所有委屈与羞辱。如果我们拒绝这种启示,那无异于拒绝我们饱经苍桑的身体。而还有什么比吐唾液更羞辱自己的呢?正因为这样,基督才说,不要恨他们,要去爱他们,虽然他们羞辱了人子。他们羞辱人子,实在是在羞辱自己。
是的,我们每天都在羞辱自己,羞辱自己的心灵,羞辱自己的身体,羞辱自己的尊严。我们的羞辱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们是不得已的,我们没有办法才去羞辱自己,然后掩饰这种羞辱。更可怕的是,我们的羞辱是以骄傲来伪装的,是以嘲笑别人为代价的。人们太过轻率地去嘲笑那些值得嘲笑的对象了,更多的时候甚至去嘲笑那些本不值得嘲笑的对象。
我们不明白这一层道理,才毫不犹豫地加入嘲笑人子的行列。基督真的是爱我们的,他看透了嘲笑者的虚假和虚弱,但他仍然爱这些虚假与虚弱的人,希望他们蒙恩获救,让他们能够聆听到他在十字架上发出的天国的声音,爱的声音。这声音其实是从我们身体内部响起的。聆听着这声音就会逐渐贯注全身乃至我们的灵魂,清洗我们身上的污垢,去除我们曾经受到过的羞辱。
于是,欣喜就会代替羞辱充塞我们的灵魂,渗透我们全身的每一条毛细血管。这声音开始时是那样的微弱,那样的纤细悠扬,那样的柔和发颤。我们宁静下来,就会感受到它的力量,感受到它逐渐积聚起来的过程。然后,它就会变成生命的风,把我们的精神吹得昂扬奋发。由此,我们就会决定,不再去羞辱别人。这也就是说,我们不再去羞辱自己。我们只是不断地聆听,聆听人子的呼唤,聆听身体的呼唤。我们会为基督钉十字架的苦难而感动得热泪盈眶,会从中获得新生的生命,充满了爱的生命。
新的开始
迄今为止的世界史上,没有一件能够比基督钉十字架更令世人震惊的了,这就像思想史上再也没有比摩西的一神教更伟大一样。神看透了人的虚假与虚弱,看透了人类持续不断的堕落,还看透了人为了维护自己面子的所作所为。人子走十字架的道路,出乎人类的想像,超出人类的智慧,远离智者的算计。所有的想像、智慧和算计,在十字架面前都变得黯然失色,苍白无力。人的尽头,也在十字架面前被清算得一清二楚。神就是要在这人的尽头处安放十字架,从而让人类有另外一个开始,信的开始与爱的开始。
而人不明白这个开始,就像不明白自己的尽头一样,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人类追逐世俗的权力与世俗的面子,追逐羞辱别人的机会,结果是被自己所追逐的权力所羞辱,被世俗的奸险剥夺掉自己的面子。羞辱别人的人,最终在人的尽头处受到了最大的羞辱。我们的身体是要衰朽的,还有什么羞辱比这衰朽的身体更可怕?我们受到了我们身体的羞辱而不自知,直到有一天,衰朽的身体向我们展示他自身的成果时,我们才有所愧悟。我们会流下羞愧的眼泪,眼睁睁地看着衰朽的身体变成灰烬。
这时,我们会不会用残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点余光,来长久地注视人子的十字架呢?神让人子用他年轻的身体去钉十字架,用他那洁净的血与肉来救赎我们的罪体,教导我们爱与生命的意义与价值。如果我们还不感动,还不感恩,还在背离十字架的真理,我们就真的没有任何希望了。无望而绝望,那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我们沉沦在黑暗中,只能永远与黑暗为伍。
生命是不甘沉沦的,生命是要聆听来自自己的呼喊的,生命是要在十字架面前重获新生的。基督的呼唤简洁而明了:我是生命,是真理,是道路。信我的,就有救了。保罗一旦明了了基督的这一声呼唤,他就坚定地相信,要去除智慧人的智慧,聪明人的聪明,把十字架作为唯一的真理。
他说:“世人凭自己的智慧,既不认识神,神就乐意用人所当作愚拙的道理来拯救那些信的人,这就是神的智慧了……”
写到这里,下次还会继续写我对基督的认识,希望能得到回信。
作者为美术理论家,中国某出版社副社长,现居加拿大温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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