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乡愁/季芳

 

那样的夜晚里,那样的月光下,有谁能不惆怅?有谁能不感慨?

 
 
 
文/季芳
 
 
 

 
月亮,将我和苏轼,拉到同一个夜晚,带到同一片水平面上。就连身下的这一叶扁舟,也仿佛是千年前他曾泛过的那一苇,恍惚中还留有他的身影。
一轮皎洁的满月,挂在他的夜空,也挂在我的夜空。
隔着岁月的重山,在亘古无垠的时光之中,凝成诗,凝成梦,凝成永恒,凝成馥郁的醇酒,也凝成了我心中永不褪色的乡愁。
 
 

 
月夜清朗的洞庭湖中,轻巧飘摇的乌蓬船上的我,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乌篷船是表哥的家,远房伯父和伯母是那个年代靠船运货为生的渔民。船上生涯,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十分新鲜,十分有趣,充满了诱惑力的一种生活经验。经常在暑假,拗不过我的苦苦央求,母亲只好放我去表哥家的船上暂住几日。
挥别岸边古朴典雅的岳阳楼,八百里洞庭就成了环绕和承载这深棕色的,用厚厚的桐油涂过的乌蓬船的全部世界了。在这悠悠的水上世界中,我们有一处天堂般的乐园,那就是有如丹青画出的“原是昆仑山顶石,海风飘落洞庭湖”的迷人的小岛君山。
二妃墓,柳毅井,飞来钟,酒香亭……每当运货船队停泊翠绿的君山旁,我们和许多别的渔家少年,就会在君山的每一个角落寻幽探胜,印下足迹。这是一片弥漫着绚丽神奇色彩与气氛的乐园,几乎每一处亭子,每一口水井都有着一个美妙的传说。每一朵花,每一棵树,甚至每一块石头都具有自己的灵魂,拥有自己的名字。
相传四千多年前,舜帝南巡未归,娥皇和女英两位妃子寻到君山,得知舜帝已崩,嚎啕恸哭,血泪迸流,泪洒竹林,变成了秀拔莹润的湘妃竹竿上令人黯然魂销的点点紫斑。这个凄美的生离死别的爱情故事,经由屈原在《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的歌咏,成为君山最为著名的传说。
每当温柔的夏夜来临,玉兔东升的时候,我就和表哥坐在甲板上乘凉。一盏清茶,几片鲜藕,一边望月,一边谈天说地。
柠檬色的满月,在夜晚安详的洞庭湖水上投下一道滟滟的银白色的清辉。如水的凉风吹过,将白昼闷热的暑气驱散得无影无迹。小小的船儿在水面上微微荡漾,苍茫的水天,无边的风月,以及天地间的一切似乎全部都在摇荡。不知从谁家的乌蓬船上,传来了洞箫的独奏,那声音幽远,清越而又苍凉。吹萧人并不知道,他已将这水上月夜吹成了一场神秘而让人沉醉的梦境。如梦如幻的月色之中,唯有从旁边的君山上传来的蛙鸣和湘妃竹林窸窸的竹叶摇动声还能够提醒我们,此刻我们是置身在人间。
泪洒斑竹的湘妃如今在哪里呢?她们的芳魄应该也如嫦娥,住在这缥缈空灵的广寒宫吧?长歌吟诵过她们的深沉的屈原又在哪里呢?还有那冥想“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张若虚?
在那样古色古香,令人遐想的夜空里,一定有一面那样古色古香,令人遐想的月亮。所以,王维才会在月夜独坐幽篁,弹琴长啸;李白才会在花间独酌,举杯邀月,与月共舞;也才会有李煜怀着刻骨的惆怅与悲伤,悲叹故国不堪回首;也才会有欧阳修与心爱的女子人约黄昏后……
更有那豁达豪放,落拓不羁的苏轼,把酒问月,起舞弄影,慨叹月儿的阴晴圆缺和人世的悲欢离合。在赤壁旁浩淼长江的一叶扁舟之上,思索着此岸与彼岸,有限与无限,短暂与永恒,思索着生命与时间的本质与终极,向苍天、向明月发出了迷惘的痴问。
而坐在甲板上的我,在冥冥玄想之中,坐进了苏轼的小舟,在他的夜空中,和他共一轮明月。
深邃,神秘,遥远而又无法企及--在那样青涩的时光里,一个那样青涩的少年,在仰望圆月时,拥有着那样的感觉。
总也有无尽的询问,在她的心里。什么是梦与醒?什么是虚与实?什么是来与去?什么是兴衰与枯荣?什么是爱恨与悲喜?什么是聚散与生死?
而她,是多么的渴望,有人从容前来,帮她解开这永恒的生命之谜,将一份了悟与答案沉静地放在她的心里。
也就是从那样的夜晚开始,月亮成了她永远的乡愁。
也就是从那时起,那个青涩的少年开在心底里幻想着你,直觉着你。
对你的感觉,一如对夜空中那一面静静的满月。
 
 

 
大学时代嘹亮激昂的交响乐章画上了句号,在经过了极为短暂的洞箫独奏之后,我年轻的岁月进入了双人小夜曲阶段。
夏日北京的黄昏,凉爽怡人。经常在晚饭之后,我和那时的恋人,日后的丈夫一起从清华的北小门出去,抄捷径从南门进入圆明园散步。空旷寂寥的圆明园里,总是一片又一片寂寞空凉的云影天光。废墟中高大而发黑的残桓断柱,依然不屈地在夕阳中屹立。块块砖石和瓦砾悲壮地散落和湮没在荒草之间。凄凉的柳树在晚风中拂动它婀娜伤感的枝条,凄美的荷花沉静而忧伤地在柔滑如缎的水面上开着,凄清的白桦树的树枝伸向高空,向苍天发出无声的叩问和呐喊,大半个天空中血红的晚霞在凄艳地燃烧,像一个多世纪以前那凄烈的火光。
血色夕阳一点一点地消失在湖对面的水平线上,清远幽深的暮霭之中水气氤氲。每到这种时分,杏黄色的一轮满月就会宁静地高悬空中,像是刚从水里升出来,上面浸渍着一层迷濛的晕圈,还带有一层淡淡的浅蓝色的光泽。
这时整个圆明园就被温润柔和的月光融融地笼罩和拥簇了起来。那些耸立的断柱和静卧的巨石成了月色中黛色的剪影。在整座园子经过了又一天的对于摧残和毁灭的悲愤回忆与昭示之后,月光柔情地洒落在这些柱石之上,洒遍园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像是有无数充满爱意的手,在轻柔舒缓地抚摸着每一处伤痕。又像是盛满关爱的目光,在慈爱疼惜地抚慰着泣血流泪的孤独的灵魂。
多少个良辰美景变成了昨夜不堪的残梦,无数的绮年玉貌早已在风中飘逝与凋零。曾经的壮丽辉煌只藏进了柱石殒灭的记忆,昔日的岁月沧桑仅留下悲凉失落的痕迹。
 
我好恨
恨我没早生一个世纪
使我能与你对视着站立在
阴森幽暗的古堡
晨光微露的旷野
要么我拾起你扔下的白手套
要么你接住我甩过去的剑
要么你我各乘一匹战马
远远离开遮天的帅旗
离开如云的战阵
决胜负于城下
 
是啊,我好恨!一位当代青年写给火烧圆明园的额尔金勋爵的诗句,道出了我们的心声。举头望月,濛濛的圆月也好似泪光盈盈。照过秦汉,照过盛唐,照过成吉思汗浩浩荡荡的马车队,也照过百年前熊熊的火光。
那样的夜晚里,那样的月光下,有谁能不惆怅?有谁能不感慨?又有谁能不动容?
充满了悲悯的月亮,将它无限的爱,洒向悲欢离合的哀乐人间。无论你身处于一个正值蓬勃昌盛的民族,还是身处于一个正挣扎在苦难绝境之中的国家;无论你生活在一个繁华鼎盛的时代,还是生活在一个悲苦阴郁的时期;无论你是置身于金碧辉煌的宫殿,灯红酒绿的朱门,还是置身于黯淡寒伧的草堂,静夜星光的旷野;也无论你是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它从来不会离你而去,疏远你,背叛你,鄙夷你,伤害你。恰恰相反,它始终都用它温柔缱绻的光辉环照着你,沐浴着你,眷顾着你,慰藉着你。当你感觉快乐和幸福的时候,它在会心地微笑;当你遭受痛苦和悲伤的时候,它也在陪着你饮泣。
这是一份天下最深的悲悯,这是一份世上最长的爱恋。
多少个夏夜,在有着纤柔轻飏的柳枝和温润如玉的荷花的倒影的水边,在青蛙蛐蛐儿千回百转的低吟浅唱之中,我们凝坐着与月亮对视,感受那一份旷远,感受那一份苍凉,也感受那一份深深流淌的眷慕和爱恋。
总有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既神秘又飘忽,既遥远又苍茫,既真挚又深沉。幽幽地从天际飘来,又幽幽地向天边飘逝。
是你在寻找我么?是你在呼唤我么?
我所听见的声音,是来自于另外一个超越了我们身处的时空不可知的世界呢,还是来自于你?
莫可名状的心灵微颤之中,我在自己的心底里,问着清幽明润的月亮。
我也在自己的心底里,问着你。
 
 

 
问着你,在我柔弱敏感的心中,浮上的是和当年依然相似的淡淡的喜悦,和淡淡的忧伤。
所有的尘嚣和烦扰都离我远去,那些属于生命本质的惶惑与了悟,探寻与悲欢就会在这样的时刻里,在这样的情境中纷纷袭来,屡屡重现。
而那一份似曾相识的迷悟与悲喜,就像穿过了一片百合花的溪水,踏着月光款款而来,在我的心灵里涓涓流转。翠玉似的水波上,是轻轻飏飏飘散的,片片如玉的花瓣。
片片如玉的花瓣,是我绵绵无尽的乡愁。
依托给你。
交付给你。
在人间的每一个角落。
在天涯的每一处尽头。
 
作者来自湖南,现住美国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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