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梦是恶梦……
徐志摩、何其芳的梦却是柔色的……
柔石、殷夫的梦滴着血……
沈从文、萧红的梦却是草绿……
钱钟书、张天翼的梦冒着怀疑的肥皂泡……
老舍、巴金的梦有哭也有笑……
文/晓子
(一)二三十年代的中国
我的思绪离不开二三十年代的中国。
那个时代令我着迷。新与旧的争战、交替、溶合;觉醒与耻辱;呐喊与沉默;尖锐的黑暗与光明;浓烈的仇恨与爱情;一个空前绝后的时代。更重要的,那个时代曾决定了中国的出路。
多少个深夜,我的床头摆着二三十年代作家的书,它们就把我带进那个时代的氛围里,让我去追寻中国人描绘过的、挣扎过的、迥然不同的梦。鲁迅的梦是恶梦,塞满了浓密的黑暗;徐志摩、何其芳的梦却是柔色的,轻软而易伤,带着细致的花纹;柔石、殷夫的梦滴着血,血拍打在干裂的土地上;沈从文、萧红的梦却是草绿,像树林一样有执着、沉默的希望;钱钟书、张天翼的梦冒着怀疑的肥皂泡;老舍、巴金的梦有哭也有笑……我看见那些梦在历史的波涛上漂浮,上升和沉没,直到那艳红色的梦越胀越大,直到很多柔软的声音都弱小下去,为钢铁的喧闹所覆盖……
我常问自己,若历史再重复,中国会不会选择另一条出路?
二三十年代中国面临的选择,归根结底,是仇恨与爱的选择。西方传过来的思想,一派是无神论,一派是基督教。一边是讲仇恨与斗争,一边是讲仁爱与感化。基督教在当时也很是风行了一阵,也确有相当多的中国人,在耶稣中找到了答案。但更多的中国人,发现自己已不能再爱,国恨、家仇、内争,使一切温柔的行为,都成了懦弱的表现。
中国终于选择了马克思,在爱与仇恨之间,中国选择了仇恨。
仇恨与斗争,是为了一个更可爱的世界。然而,以恨去求爱,这是不是人类周而复始的悲剧呢?
如果耶稣活在二三十年代的中国,面对满目疮痍的黄土地,他会有什么答案?
(二)第一世纪的犹太
我的思绪又跳到公元前后的犹太国,耶稣所经历的时代。
历史往往有很多惊人的相似。公元前后耶稣所处的犹太国,也面临着与中国二三十年代一样错综复杂的选择。
当时的犹太亦是“国将不国”,成了罗马帝国的附属物。犹太人自为神之选民,从天之骄子到奴隶的耻辱,是刻骨铭心的。何况在罗马人之前,犹太人已几易其主。犹太本身的统治阶层,祭司、文士之类,又以事奉神为名,将各样的宗教礼仪、苛捐杂税套在百姓头上,百姓内忧外患,凄苦无助。犹太人渴望神的拯救——弥赛亚的到来。有的早等得不耐烦,组织起革命党(如圣经中提到的“奋锐党”),决心以暴力推翻罗马的统治,恢复纯粹的宗教,建立自由的新国。
弥赛亚——耶稣,终于来了,可他一点也不符合犹太人的想像。犹太人向神要求的是一个果决刚断、显赫高贵的领袖,耶稣却温柔谦卑得像一只绵羊,也不愿多谈政事。除了体贴民苦、救死扶伤以外,不愿去行其他的神迹。法利赛人、文士不断地去责难他,耶稣却不肯做任何事去满足他们对“神的儿子”的人为标准,反而骂他们“把天国的门关了”,自己不进去,也不容别人进去。有奋锐党的人跟随耶稣,耶稣一开讲就是“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有人拿向罗马帝国缴税的敏感问题去刺激他,耶稣却轻描淡写地说:“该撒的物当归给该撒,神的物当归给神。”
耶稣要人首先做到的,是撇开一切的“可是”“只要”“如果”,悔改归主跟从神。因为人若不接受神的引领,就无法从永恒的角度去看待环境,也无法用神的大能去改变世界。可人的眼光总是短浅,总喜欢速战速决的办法。
“你若不愿按我们的心愿办事,你就不是弥赛亚!”犹太人这样说。“你不是我们想像中的神,你就一定不是神!”祭司、文士的逻辑是这样的。他们以亵神罪捉拿耶稣。
生死之间,耶稣的选择也是与众不同的。
用现代人的眼光看,耶稣当时多多少少是个“持不同政见者”,拥有一批自己的信徒。像任何一位领袖,受迫害时,他有两个选择:一是带领自己的拥护者起义,用武力推翻现政府;二是逃亡海外,设立流亡政府继续宣扬自己的见解。
这两样耶稣都没有做。
他把自己交给了犹太人。
“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耶稣在十字架上说。
耶稣的选择,即便现在看来,仍似乎是可怜的英雄主义。然而居然有不少人、到后来甚至是整个民族——都相信了他和他的十字架。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而且历史在前进,当我们站在历史的高处回首时,那些选择他的民族,和拒绝他的民族,又走出怎样的风景呢?
(三)九十年代的清醒
从二三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半个世纪的历程,中国经历了多少演变。而我,一个九十年代的青年,用年轻的眼光审视四周时,却哑口无言。
前不久看《读者文摘》,一位学者怀念鲁迅的文章里有一句话,可以代言。他说,到了九十年代,才明白,现在的时代,仍是鲁迅的时代。
九十年代的中国,虽无二三十年代外强入侵、内战频频的纷乱,底子却似曾相识。黄皮肤的卑微感依然如故;知识份子一如既往的穷酸臭;劳苦大众仍然适用鲁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标签;腐败、通货膨胀还是牢骚的热门话题;更不用说黄金又成为最亮的颜色,以及摩登男女是怎样乔装登场,重演上海滩情欢情仇的三角戏了。
然而有一点是很不一样的。二三十年代的中国是觉醒,九十年代的中国,却是清醒。
觉醒后可以去找出路,去做新的梦;清醒之时,已无梦可做。
最近重读丁玲给《胡也频选集》写的序〈一个真实人的一生〉。也频是丁玲年轻时的恋人,他们曾用年轻的血液去书写中国的梦。也频出身艰苦些,在那尖锐的时代就更难持守温柔的心情。丁玲在上海屋檐下怀着他们的孩子用文稿打发贫穷,也频却已参加了革命组织。孩子出世了,也频被捕入狱,是他的惨死使丁玲坚定了信念,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那篇文章是50年写的,十年后,丁玲自己在文革的监狱里,一字一句腹写她的小说。她被视为反革命。
我希望丁玲已不在世。她若活到九十年代,一定会看出更多的讽刺。历史真残酷啊。我们不需要神的怜悯吗?
(四)直到千代之福
那么耶稣软弱的选择呢?
离开中国后,我在英国客居了六年。受西方文化的冲击,虽然绝对未到“忘本”的地步,却有一个很强烈的感受,就是中国人很多艰难的梦想,在英国都成了很平常的东西。一个工业、科技如此发达的国家,却极少看到高楼林立、黑烟蔽日的黯淡市景,而是“江山如画,无限野草闲花”。有“资本家”臭名的英国人,待人倒很诚恳,上交不谄,下交不渎。社会普遍的繁荣与公平,也使普通英人不执迷功名权术,大都“寄心松竹,取乐鱼鸟”,对公益慈善非常热心,很有墨子所说的“兼相爱,交相利”的味道。
这,就是一个所谓有“基督教传统”的国家。
举目放眼世界发现,大凡有基督文化的国家,都享受着和平、秩序和昌荣。绝不是想说,这些国家里就没有罪恶,世上哪里有理想的国度?但比较之下,这些国家的富强,社会的完善,却都不是容易否定的。而这些国家的立国之本,是出于耶稣的教训;从古到今,对神的确认渗透到生活的每个部分,难道只是巧合吗?
我有时也对神生气,说:“神啊,这不公平!英国不是向中国输送过鸦片吗?为什么英国怎么走都差不到哪里去?为什么中国却总是走不出怪圈?”
在南部威尔士渡假时,我走进一个破旧的乡村小教堂。小教堂斑驳的石碑上,记载着一位传道士是怎样跋涉千里来到这个乡村传道,以及历代任职牧师的名字,连绵有好几百年。步出阴凉的小教堂,站到阳光里,望着四周宁静安祥的树林,远处草场的羊群和几幢古老的村居,我的脑海里跳出圣经的一段话:“爱我守我诫命的,我必向他们发慈爱,直到千代。”(《出埃及记》20:6)
我忽然明白,正是许许多多微不足道的百姓对神的谨守,使一个国家得了长久的赐福。
“神的软弱总比人强壮”。耶稣在十字架上的选择,是信赖的选择。他也要人像他一样,无条件地仰望神的救恩。哪怕是在最艰难的爱与仇恨之间,也总是选择爱。
仇恨的理论虽有立时的效果,却不能持久。爱的理论看似软弱,却有持久的功效。因为神就是爱。
呐喊与彷徨之后,应是谦卑的仰望。
作者来自上海,英美文学硕士。现居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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