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夜(下)/ 叶子

 
 
 
 
文/叶子
 
 
 
上期故事梗概:1999年情人节之夜,主人公北京商界女强人王优,赶赴好友韩念主持的恩加公司的宴会。韩念在大学时代原本是恬静柔弱的“白玫瑰”,后赴美陪读,却因丈夫婚外情,而黯然离婚回国,从此踏入商界。
 
 

 
车继续穿行在北京的夜色中。香格里拉饭店已在眼前。
“嗨,发什么呆呢?”陶戎在我耳边喊,“我千呼万唤你都不答应。到底行不行啊?”
“不行!”我回过神来,“你说什么呢?”
“带我去恩加的招待会吧,今天这么万家团圆的日子,你忍心丢下我一个人回家吃方便面?”
“我忍心。你老婆跟女儿在加拿大,只等拿了绿卡你就去团圆。我还没人等呢!你还知道今天万家团圆,是谁拉我到办公室替你赶活儿?”
“你要带我进去为难就算了。”
“别跟我玩这套激将法。”我看看陶戎,他也不容易,老婆带孩子远在加拿大坐“移民监”,剩他一个人在这边保证供给。每天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打点四面八方的关系,都是爷爷。我急了还可以威胁他撂挑子,他在外边受了气只能回办公室踢沙发,使得他右脚的皮鞋和会议室沙发的里侧总是先坏。
我叹口气,“走吧,下车。”
“哎我们没有请帖,人家不让进怎么办?”
“韩念会要我的请帖?笑话。”我带着他直接往觥帱交错的牡丹厅走,“我的名字就是请帖。”
话音刚落,一个身着红色晚装的年轻女孩从门里迎出来,笑容可人,“请问是王优小姐吗?”
“是。”
“欢迎王小姐,我们韩经理特意让我在这里等您,我叫李亦柔,是刚刚到恩加实习的。请这边。”
“你见过我?”
“久闻大名,今天才有幸见到。”小丫头很会说话,“我们韩总说,长得比巩利漂亮,气质像戴安娜的就是您。”
陶戎哈哈大笑,“那我只好自我介绍了,我叫查尔斯。”
我们随李亦柔走进宴会厅。晚会已经开始,大厅里满满的人,杯盏灯烛辉映,华服礼装眩目。环视四周,多是做医药代理的外企员工和他们的家眷。一眼看见远处的韩念,她穿一袭银白色无袖无领长裙,线条简洁,别有一种高雅,长发高高盘起,几缕发丝婉约垂于耳边,全身上下除一条细细白金链坠的十字架别无饰物,这枚十字架从没离开过她。她正被两个人围着讲话,留意到我,浅浅一笑,微微举举手里的酒杯。
我朝她点点头,看陶戎一眼,“餐桌在那边,从现在起我下班了,你别理我啊。”
“我还等着你把我正式介绍给韩总呢。别说我结婚了。”
“做梦去吧。”我转身就走。
正向韩念的方向靠近,一个人穿过人群挤到我跟前,酒气直直扑上面来,“哈哈,王小姐,稀客稀客,没想到在这遇见你……”
又接连碰上好几个熟人闲聊寒喧,全是废话,待我好不容易走到韩念身边,已经累得不想开口。她也比我好不了多少。手里装样端个盘子,一口也顾不上吃。
“你最近在忙什么?我们多久没见了?我在手机里跟你说一分钟话的时间都没有。”她假装忿忿,压低声音埋怨我。
“别提这事了,在重七项目上我得搭进去半条命。明天咱俩一块过大年夜啊,我跟你聊一晚上。拜托现在给我找点吃的去吧,我都饿晕了……”我忽然直直盯住她背后,手掩口惊呼,“天哪,李亦刚!他怎么在这儿?”
没错,李亦刚,重七项目买方代理的谈判主力,我几年的商务经验里极少碰到的强劲对手。他代表买方对我们步步为营,节节压价,我战无不胜的几个小伎俩在他的不动声色中一一化解,直到把瑞门和另一个卖家爱明克都逼到了价格底线。照此趋势,他会赢一个精彩的回合,而无论我们和爱明克谁签到合同,利润都是可怜的。我们一直想方设法约他私下见面,想达成“桌下交易”,都被他婉拒。
而眼下,他就在离我不到十米处,跟刚才领我进来的女孩讲话。
韩念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噢,他,他是,我们这儿刚来的小李的哥哥。你认识?”
“得来全不费工夫,在这儿让我碰上了!”我像听到冲锋号的战士一样跃跃欲试,“韩念,重七项目注定是我们的了!小李来你这儿多久了?”
“刚来实习的,王优你要干什么?”
“等会儿我跟你细说。”我已经消失在人群里。
我从姜汁小牛排和水晶琵琶虾中拎出陶戎。
“叫我干吗?你不是下班了吗?”他一脸不高兴,还在生我不给他介绍韩念的气。
待我低声说出李亦刚的名字,他的眼睛立刻瞪得比包子还圆。
“大好机会,王优,上!”
“你去盯住爱明克的杨小素,让她看见李亦刚,我们的戏就没法唱了!”
“交给我吧,我去捡她爱听的说,让她的眼睛死死粘在我身上。”
“你别走远,适当时候你要出面。”
“明白。”
我端起酒杯,飘然走去。远远地,我遇到韩念沉默的目光追随,我冲她挤挤眼。
眼角余光瞥见杨小素被陶戎逗得前仰后合,拿起酒作势要泼。
“咦,这不是李先生吗?这么巧在这碰到!”我故作惊喜地在李亦刚身边停下,“我还以为你回家过年了。”
“你好,王小姐。”他微笑回应,“我本来是要回家,正好我妹妹在北京实习不回家了,我姐夫又从国外回来也在北京,我就留下来跟他们一起过年。”
“太巧了。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无家可归呢。明天一块过年吧,咱们挑个好玩的地方。”
“谢谢,明天,我们约好了去韩经理家,她也是一个人。”
我大笑,“那还不是一回事?韩经理跟我一起过年。”
“哥,”李亦柔在旁边说,“你不知道,王小姐跟我们韩经理是最要好的朋友。我们公司的人都说,恩加的军功章里有王小姐一半。她帮我们比自己公司还努力。”
“除了好朋友是真的,别的都夸张了。”我真有点不好意思。
“看的出,王小姐和韩小姐都是非常能干的女孩子。我们亦柔这两天不住嘴地给我讲韩经理,韩经理都成了她的偶像了。她还说,也要像韩经理那样,做个基督徒呢。王小姐呢,我在工作中领教过,实在望尘莫及。说实话,我接触过不少外商代理,你是最难对付的一个!我跟亦柔说,做这一行,能学到王小姐韩小姐的一半就够了。”李亦刚的笑容是真诚的。
“亦柔学什么专业?”
“工业贸易。”
“好专业!哎,为什么不到我们公司实习一段时间?你哥知道,我们是做机械设备贸易的美国大公司,跟你的专业更对口。来吧,你肯定学到很多东西。”
“你说呢?”作哥哥的爱怜地看看妹妹,“王小姐,我父母去世早,还有一个姐姐在国外,身边就这么一个妹妹,她又最小,我和我姐都把她宠坏了。”
太好了,我找到了最好的突破口。
“你才没宠我呢,姐姐和姐夫对我最好了!”小丫头撒娇,“可是,王小姐,我找工作的时候好像往你们公司递过简历,你们说公司不要人。”
“不会吧?我的业务部就缺人,我都跟人事部急了,就想要你们专业的,兼懂技术和贸易,你的专业简直就是给我们设计的!”
小姑奶奶,我们需要你!你怎么不早说你哥哥是李亦刚?
“这样吧,我们首席代表也在,我介绍你们谈谈,你肯定会喜欢我们瑞门。”
我四下里找陶戎,他再来加加温这事就成了。李亦柔到了瑞门,跟李亦刚还有什么话不好说?
该死,陶戎怎么不见?
我只好拦住招待,“请问烤鸭在哪儿?”
果然在切鸭的大师傅旁边抓住了正伸着脖子等的陶戎。我一边走过去一边狠狠递眼色,他立刻丢下鸭子,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欢呼着迎向李亦刚。又对李亦柔大放热情,“记得我吗?我是查尔斯。比他帅多了是吧?”
我顺利移交任务,不易觉察地松口气。
刚喘上气,就有说不出的疲倦袭上身来,开始觉到胃部一阵阵抽痛。老毛病了。我的工作时间从来没准,加上吃饭更是工作,可以两天不吃可以一天吃五六次。席间随机应变左右逢源,酒杯斟满,就是毒药也得咽下去,吃一顿饭跟跑一场马拉松是一样的体力消耗。这么折腾几年,除非我生个铁胃,才能不落病。
我笑吟吟地看着陶戎的背影,强忍一阵强似一阵的痛,想去餐桌拿点热饮,我都忘了上顿饭什么时候吃的。
一杯热腾腾的牛奶递到我手里。“跟我来。”
我乖乖跟韩念走。此役已有七成胜算,让陶戎收尾吧。
“又是胃疼?”
“嗯。”
“带药了吗?”
“没。”
“那怎么办?”
“忍。”
韩念按我坐到离人群远一点的桌边。
“你真想让李亦柔到你们那儿去?”
“当然啦!你知道他哥哥是谁!”我又来劲了,“韩念,你知道全国的大型制药厂四川占多少?省医保器械进出口总公司手里有多少项目?搞定李亦刚,谁还跟我争四川的合同……”
“我知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脸白得像纸。去,到厨房借他们的秤称称,你还剩几十斤?”
“我跟你说正经事呢。”
“我也跟你说正经事呢!你快累垮了!”
“谈完重七项目我就休假,去欧洲五国,跟不跟我一块去?”
韩念盯着我,心事重重。
我冲她笑,“别担心我。”
“王优,李亦柔,她……”
“怎么?”
“李亦柔去了你那边,你答应我好好照顾她,答应我。”
“还用你说!我把她供起来都行。她哥在一个合同上抬抬手,我赚多少?李亦刚如果帮我们搞通审批口的关系,今年你可以把恩加的MR素先打进四川!”
“王优,是不是除了对我,你跟别人都只有商业关系?”
我一怔,她的话刺痛我。
“我有选择吗?有退路吗?韩念!你从美国回来两年了,这两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只有我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只有你知道。外人看我们穿得漂漂亮亮飞来飞去谈生意好不风光,我们累得吐血的时候谁伸出手?同行越对你笑,背后的冷箭越利害,每个合同都是你死我活。一百八十个祖宗要侍候,哪柱香没烧到就死定了。今天老板笑脸相迎,你的业绩敢掉半分,他一分钟内变成黄世仁。韩念,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关系可以信赖?爱情吗?你和我又不是没有爱过,我们付出的还不够?回答是什么,除了伤害还是伤害!”
韩念一言不发,只紧紧握住我冰凉的手。
我向她一如既往的眼睛中深深望进去,仿佛那里有一切的答案。
像我们年少时一样。
 
 

 
李亦柔远远冲韩念打手势。
韩念起身,“我得去招呼客人。亦柔,过来,给我看住王小姐。记住,只能让她喝热水,不许她碰酒。”
女孩冲我扮鬼脸。
“亦柔,你会喝酒吗?”
头摇得像拨浪鼓。
“完了,本来还指望以后你救我的命呢。韩经理的秘方没传给你?”
韩念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截止到两年前还只尝过做成汽水的小香槟。如今喝起酒来脸不变色心不跳,从白酒拼到XO,客户全画着“之”字出门,她照样能把信用证上的错字挑出来。
我就非常不幸,喝什么酒都像砒霜,几杯下来魂飞魄散。然而在中国谈的生意,一半以上在交杯换盏中完成。席上摆设再丰富,劝饮逼酒拼醉,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道菜。能从中获利几何,就看我们的本事。这杀人不见血的琼浆玉液,喝得我七魂去了六窍,不是一次两次。
“来来来,陶经理,王小姐,干了这一杯!”记得那次给沈阳丰荣药业集团的黄经理送行,他们嫌孔府宴酒,贵州醇不够劲儿,非要点北京红星二锅头。我硬着头皮陪到最后,眼前的人已经开始重影。
“实在不能从命,呆会儿我还要开车送您。我老婆坐车我都敢喝酒,送黄经理您我可不敢大意。”陶戎高悬免战牌,却把我推上火线,“王小姐替我领了这杯。”
我瞪他的眼神暗藏杀机。
才面露难色,对方的话掷地有声,“好,陶经理痛快人!王小姐就别推辞了。给我们让价都那么痛快,这点酒算什么!王小姐给我面子干了这杯,我们也做痛快事,明天一早就跟瑞门草签意向书,不考虑爱明克了!”
这话一出,连陶戎看我的眼神都是期待的。
什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黄经理这么热情,我只好勉为其难了。好,预祝丰荣和瑞门合作成功!干杯!”
一缕火从口里烧到全身,我开始觉得有另一个人离了自己在说话。集中了最后的意识,我暗下决心,下次遇到去丰荣作资信调查和技术交流的差事,陶戎拿枪逼着,我也不去!
出门送客,陶戎抽空问我:“你行吗?”
我没劲理他,全身力气都在抑制住不吐。
他开车送黄经理去了。
我真佩服自己,居然谈笑风生把陪同的宋局长送到了家。
“小姐,现在去哪?”出租车司机问我。
我茫然看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随便开。”
迎面冷风一吹,我打个寒噤,全身轻飘飘好像没了重量。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下了车,更不知道要去哪。初秋的北京之夜,清爽如水。跟他手拉手,说不完的话,宁愿一辈子这么走下去的,不也是这样的夜吗?不也是这样全身如火燃烧?我深一脚浅一脚,腾云驾雾往前走。多舒服啊!
拨通韩念的电话。
“你好。我是韩念。”手机里她的声音伴随卡拉OK音响。
“出来玩吧,好玩,”我笑嘻嘻,“咱们俩好久没散步了,来呀!”
“王优,你在哪儿?”
“嘻嘻,天上人间,好玩,你在跟廖云涛唱歌吗?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让你猜猜我是谁,哈哈,我不是王优!”
“你醉了,王优,告诉我你在哪儿!”
“就不告诉你!我困了,困死了,我不走了,我要睡觉。”
“王优,王优,别挂电话!跟我说话!王优!”
“我累了。这儿好黑呀。韩念,这么早就熄灯了!你来给我开窗!我回来了。我要睡觉了。”
“听着,王优,你不许挂电话,抬头看看,你给我往有灯光的地方走。”
“哪儿有灯光啊?天堂吗?韩念,只有信上帝才能上天堂吗?信上帝的坏蛋能去,信自己的好人不行?进天堂的门票多少钱一张?那夫妻俩一个信一个不信怎么办?上帝让人离婚吗?”
“王优,你往亮的地方走,告诉我你身边的建筑是什么,我马上来找你!”
“你知道我今天拿下一个多大的项目?哈哈!他凭什么娶那个香港女人!什么青梅竹马!她爸当年偷渡去的香港,发点小财,移民加拿大,就能把他买去当女婿!你猜我现在有多少钱?猜得着吗?哈哈。”
我一边哭,一边笑,一边唱歌,一边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走。好累好累呀。我停下来不走了,可不可以?当初我是怎么走上这一条路的?韩念说我走得太远了。
我不知走了多久。有两个民工打扮的黑影不远不近尾随我,我停下来,大笑夂把手机扔给他们,“送你吧,我不要了,这东西就会催命。”
夜好黑好沉。是他在叫我吗?王优,忘忧,忘忧……
是什么,在我心底,深深的痛,是谁的名字,在我眼前千帆过尽之后,在商海沉浮几度脱胎换骨之后,依然不能忘情?
是他向我走过来了吗?
他来了!韩念把他找回来了!
他怎么才来!他怎么舍得让我受了这么多委屈之后才来!
他没变,挺拔的身材,眉宇间山是山,水是水。
我再也走不动了,扑倒在他怀里,我放声大哭……
……白晃晃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头痛得像有把锯在里面,这是哪儿?
迎面墙上,一个静默的十字架。
一双熟悉的眼睛望着我。我醒了。
“韩念,我怎么在你家?”
“你还想在哪儿?昨天夜里要不是我跟尤杰找着了你,你这会儿要么陈尸街头,要么被卖到安徽乡下去了!”
“我怎么来的?”
“还问我?”韩念气呼呼地让我看她皱皱巴巴的米色套裙和齐跟折断的高跟鞋鞋跟儿,“我一个人把你从出租车上弄下来,再弄到十四层楼上,没电梯啊!明天你自己去拖一袋要散的面上楼试试!当年智取华山都比这容易些。这都是物证,省得你不认帐!”
“尤杰呢?”
“谢天谢地你还没完全丧失记忆!你昨天一把抱住他不撒手,口口声声问他为什么不要你!要不是我拦着,你昨晚上就献身他了!他把咱俩送上出租车,自己开车回去陪客户了。我们把河南省药管局的处长一个人晾在凯萨宫卡拉OK包房里呢。”
我惨叫一声用被子蒙住脸,半天才回过神,“看见了吧?这就是商界里的男人。这还是他口口声声非此不娶的女人呢,他照样把你丢在深夜街头,自己赶去谈生意。”
“你别不知足,尤杰对你够一往情深了。昨晚他抱着你时心疼的眼神,感动得我都差点掉眼泪。你吐了他一身,他是穿着衬衫赶回去的。尤杰的西装是梦特娇,你看怎么赔吧。”
“得得得,就知道你向着你们老板。我这就给他电话道谢道歉行了吧?把我手机给我!”
“大小姐,您的爱立信早不知去向,你不趁早去挂失,这个月帐单会过万!”
我唯有叫苦不迭。
“明知道自己不行,还往死里喝。”韩念还不放过我。
“你以为我愿意?”我一脸委屈抢过她的手机,按尤杰的号码,“早上好,尤经理,你在哪儿?”虽然不见面,我脸上还是发烧。
“拜托,现在连中午都过了!我在车上,正要去看你。二环堵得水泄不通。”
“多谢,真心的。你别来了,我已经好了。你说时间地点,我请客,谢你。”
“单独吗?”
“就你,和韩念。”
“那我就……我还是去看看你吧。你现在真好了?”
“真好了。我马上上班去了。”
“那好,我就不去了,你自己保重。告诉韩念,商检局我替她去了。”
“放心吧。”
“王优,替我转告陶戎,他让手下女孩这么拼命,丢我们男人的脸。”
我苦笑,收线,接着拨另一个号码。
“王优,你在哪儿玩呢?”陶戎听到我的声音就像踩着地雷一样,“跟丰荣签意向书你不知道吗?黄胖子要是转身去了爱明克我跟你没完!还有,我打你手机怎么是个农民接的,让我拿两千块钱去换。你怎么搞的?”
我扔掉手机重新倒在床上,“韩念,你还是再给我点酒吧。醒着比醉着难受多了!”
 
 

 
“……恩加一年来的优秀业绩,是全体恩加员工的心血,谢谢大家。每一位太太,谢谢你们承担了全部家务,我向你们担保,你们的先生晚归是在加班。抱歉小伙子们,我们的姑娘错过这么多约会。衷心感谢所有同行给予恩加的支持与默契。我更要将深深的感恩,献给赐与我们这一切的天父上帝……”
朦眬灯光下的韩念,楚楚动人。两年前的一个清晨,独自一人坐在北京机场,茫然无助的女孩,恍如隔世。
她这两年如何走来,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开头自然举步维艰。韩念的第一个客户,足足让她跑坏两双皮鞋。第一份合同,我手把手教她写。起初的谈判,我教她用小录音机全盘记录,晚上两人一起研究如何攻守。每一个日子里韩念一步一印走过,到如今尤杰赴美,放心把恩加交付她,绝不是看我的面子。这其中韩念的付出与成长,我是在心里大声喝彩的。
舞曲响起,好几个人抢向韩念。
我含笑向李亦柔:“去陪你哥跳舞吧,下一曲我请他。”
目光搜寻陶戎。对李亦刚要不要在今晚谈开合作条件,我得讨他一个主意。
他正跟几个同行交杯换盏。我刚刚走近,一个声音直直传入耳中,“陶经理,还是你福气好,你手下的女将上完国内客户的床上国外老板的床,里里外外全给你搞定,敬你一杯,哎,跟哥儿几个说实话,你跟她到底……”
另一人拍他肩,“老兄,对这种年纪还不嫁的烫豆腐,想上的人得先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
“我们公司正打算代理伟哥,你要不要试用?给你优惠价。哈哈。”
陶戎低声说句什么,男人们笑得像一群鸭子。
我全身着了火一般。酒杯轻轻落到他们面前,毫无声息。
陶戎抬头,大惊失色。我扭头就走。
“王优,王优!你听我说!”
“你别碰我!”眼里的火星溅到他,我直直走到吧台,“给我一杯蓝带!”
“你别喝酒……”
“你管得着吗?”我狠狠咽下一口,呛得连连咳嗽,还嫌酒不够劲,“随便给我一种白酒!”醉吧,谁清醒谁难受!
陶戎不由分说,拉起我就走。
“你离我远点!”
“咱们都离人远点好不好,别在这儿让人看瑞门的笑话!”
“瑞门的笑话?哈!瑞门多光荣啊!瑞门的业绩都是女经理脱衣服换来的!你说,我什么时候上了客户的床?什么时候勾引国外老板了?什么时候跟你……”
“当然没有!我知道你每天扔出去的玫瑰花够摆个摊卖的!让他们说去吧。我们犯的着为这种事跟同行翻脸吗?”
“你哑巴啦?一句话都不会为我说?他们要这么说你老婆你干吗?”
“王优!你以为我愿意听别人这么说你?你以为我心里好受?我,我一直喜欢你。”
“你……”我目瞪口呆。
“别这么瞪着我,我又不是外星人!我喜欢你!王优!我们俩每天有超过十二小时的时间在一起,相处亲密无间,工作配合天衣无缝,你的每一个眼神我都知道是什么意思!我,我早在心里把你当老婆了!”
“可是,可是,你女儿都四岁了,你老婆在加拿大等你……”
“我老婆除了要钱连电话都不给我打一个!我都不知道我在替谁养老婆!她帮我拿到永久居留我们就两清了。”
我仰天长叹。命运弄人。
丘比特的箭越来越廉价,而且乱射!
“你,你这样让我以后怎么跟你相处?怎么跟你共事?我们俩又不是开豆腐店的。”
他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要,要这么说那就算了,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你,你别辞职啊……”
我扭过头去,看都不想看他。这年头的男人都怎么啦?连承认自己感情的勇气都没有,一旦面临选择,所谓爱情永远是最先被放弃的那件装饰品。谁若还敢为一个情字赴汤蹈火,铁定落个死无葬身之地,想让人同情都难。
“我找你半天,躲这儿来了!”韩念远远走来,看见我手里的杯,立刻瞪眼,“你还敢喝酒?”
“没有。我给我们老板拿的。”我把酒杯塞给陶戎。
“这位一定是大名鼎鼎的陶戎先生。幸会。”韩念微笑伸出手,仪态万方,“我借你们王优用一会儿,行吗?”
一向伶牙俐齿的陶戎此刻张口结舌。
“王优,替我接待一位客人,多谢。”
我向她身后看去,整个人呆住,一把从陶戎手里夺过酒杯,喝一大口。
“陶先生,跳个舞好吗?”
韩念领着面红耳赤,状如烤鸭的陶戎离去。
 
 

 
我犹如被施了定身术,看着那个依旧一身书卷气的男子从波光荡漾一般的烛光中一步步走来。
“你好吗?王优。好久不见。”
我并没认错。
“风采依旧。岁月在你们俩身上不留痕迹。王优和韩念,当年学校里的红玫瑰和白玫瑰,如今北京外商代理界里的一对传奇。周帆和我,是天下头号傻瓜。”
“久违了,廖博士。什么时候衣锦还乡的?”
“今天到的。回来参加学术会议。”
“哪位是尊夫人?
“她没来。”
“倾城倾国专门倾别人家的冷血美人,小民女不够格见?”
“王优,求你口里留情,韩念都不记恨她。”
“那是韩念心软。当年她跟你结婚,不如先杀了韩念。对韩念这样毫无还手之力的纯情女孩做出这种事,你们俩都没长人心。”
“韩念没跟你谈起过是不是?”
“她从不把自己当秦香莲到处鸣冤告状。”的确,韩念跟我无话不谈,唯独这件事上,我们俩三缄其口。
“王优,她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她父母早逝,真正含辛茹苦,又当姐又当妈,供两个弟弟妹妹念完大学。她跟我同一个导师,我刚到美国时,举目无亲,全是她悉心关照。你没过过那种孤身一人置于汪洋大海的留学生活,有一个人在你身边舍了自己也要推你上岸,是什么感觉?我,我们,在那时就好了。”
“她从来没跟我提过离婚。韩念到美国的申请都是她一手办的。她说她什么也不要。我的奖学金连学费都不够,韩念到美国没受过一天打工的苦,而我所谓的收入,有一半是她的血汗钱。她曾经同时打四份工,累得上课晕倒。”
“为了劝韩念不要离婚,她在韩念面前长跪不起,退学辞职,准备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韩念找律师跟我办离婚手续后就偷偷走了,她狂奔机场挽留,路上,孩子,孩子掉了……”
廖云涛摘下眼镜。
我扶着墙,跌坐在椅子上。心痛欲碎。为谁?
舞厅里有人在唱一首老歌:
“……这一种情,有多销魂,就有多伤人。
“总要到玫瑰燃烧成灰烬,我才明白
“爱,又如何……”
 
“你够有胆量,回北京敢来见我?不怕我一个耳光打你出去?”
“要不是受朋友之托,我还真不来见你了。耳光也料到了,周帆跟我说,云涛,创造条件让王优打你几个耳光出出气,就当替我受的。”
我心头一震。可以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的,只有廖云涛。
“王优,你还在恨周帆?”
“当然没有!爱的反义词是淡忘。”
“王优,别嘴硬。你不知道周帆从北京走的前一天,在你窗前站了一夜。你不知道男人伤心到一个地步,把燃着的烟头按进自己手上!”
“可这并没有阻止他义无反顾去作温哥华某华人财主的乘龙快婿,携他的千金太太在街上遇我,他说,那是我一个同学,认识而已。”
“王优,我们谁都不是衔金匙落地,有万贯家财白白等着继承。白手起家的艰辛甚至不可能,你也心里有数。我落到两个世上少有的好女人中间辗转,眼看她们身心俱碎而自己无能为力,不比死好受,是因为什么?当男人面临一个机遇可以省去一些步骤,他背叛自己的心时,不是不痛的!”
“然后他只需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投身事业就顿时不痛。对不起,这一招如今已经不是你们的专利。”
“原谅我说话唐突,王优,请你心平气和地想一想,当年如果周帆没有选择温哥华,你们俩一定会花好月圆吗?他要是一个月挣的钱只够你买两支口红,你说他是选择自杀还是吃软饭?他要是只能骑着自行车给你念诗,王优,那时候先走开的,不知道是谁了。”
“哈,这么说该我千恩万谢,谢他自卖自身,保得我功成名就?”
“王优,你可不可以宽容一点?周帆只身一人在一个除了他都一个姓的家族企业里从头做起。他太太家里人谈生意故意用广东话,不想他听懂。他咬着牙做到如今自己开辟天下站稳脚跟,第一件事飞到美国,求我即刻回北京找你。他太太提出离婚,只因为结婚这么多年,她丈夫睡梦中永远叫同一个绝不是她的名字!”
我一定是醉了,醉了。不然,怎么会魂出体外,不知身在何时何处?
一团火焰飘来,“姐夫,陪我去跳舞!好容易把你拉来,想让你开开心嘛。哥哥最坏,他又碰见一个熟人,跟那个杨小姐一连跳了几曲都不理我。”
我费力地睁大眼睛,仿佛不认识眼前的李亦柔。
 
 

 
舞池里衣香鬓影,柔情荡漾。我面无表情,熟视无睹穿行人群,从陶戎手臂里剥下韩念,拉了就走。手掐得她叫起痛来。
“说,什么时候知道李亦柔是她妹妹的?”
“今天。李亦柔一直在加班筹备晚上的宴会,差点误了去接她姐夫。我开车送她到机场,迎面走来廖云涛,我们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好,就这么定了,过完春节让李亦柔到瑞门报到,我好好栽培她!”
“王优,你这个态度,我绝不让她去。”
“你有病!还嫌他们伤你不够?放她在眼前时刻揭你的伤口!”
“她不是我的伤口。我也很喜欢她。”
“韩念,谁让你这时候学雷锋了?你们家上帝告诉你人家打了你左脸,你就把右脸送过去,他怎么总是让你最倒霉?他从你身上拿去的还不够多吗?”
“王优!”韩念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直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上帝从我身上拿去的,他都用信实和恩典代替。我在人中间找不到的,他都加倍给了我。我在美国的时候,一无用处,手不会做任何事情,心无力承受任何重量,闷在家里发呆,自己出门都不敢,只是一个让廖云涛心疼的负担。”
“是上帝带领我回中国,他一时一刻不曾离弃我。任何一个我呼求他的时刻,他就派像你一样的天使来,让出人意料的奇迹发生。两年前的我,支离破碎,连自己都照管不周。那时如果有人说有一天韩念将主持投资兴建亚洲最大抗癌素生产基地,咱们全体同学告他笑死人不偿命!我更一万个不信,这比青蛙变公主还天方夜谭。然而今天这笑话成事实,站在这里的韩念,是一个可以自信微笑的完整女人。这一切是谁的作为?除了上帝我没有第二个解释。如果是上帝破碎我,那么是他亲手建造一个崭新韩念!王优,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看见上帝的见证了吗?”
我真真正正地被震撼了。
那边正在卡拉OK的人们,忽然一齐转向我们的方向,鼓起掌来,好几个声音喊:“韩经理唱个歌,欢迎韩经理唱歌!”
韩念转身面对人群,让我有机会调整表情。
掌声又起,韩念笑了,落落大方地走上台去,“好吧,我为大家献上一首歌,献给今天的情人之夜,献给真爱的每一天。”
稍稍静默之后,歌声响起。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
“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
“不计算人家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爱,是永不止息……”
没有伴奏,没有装饰,全然真实的歌声,毫无瑕疵,直透人心的温柔纯净,如同雪山融下的第一滴水,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
灯光在韩念的银白晚装上笼一层若有若无的淡蓝,她微微羞怯,垂下眼帘,缓缓地,用心地,唱出来。
整个大厅里一片沉静,人们不知不觉停止了一切声音和动作,不少人闭上眼睛。就在这个美仑美奂的宴会厅中,刚才正充满着灯红酒绿和流言蜚语,将七情六欲明码标价,一出出正式或非正式的交易在商业性笑容后面紧锣密鼓地进行。有多少人已经满心厌倦,却穿着施了魔法的红舞鞋,欲罢不能。
而此时,人们不由自主安静下来,一颗颗躁动的心安静下来,沉浸在一个来自生命深处的呼唤中。
尘封已久的心中,是什么在悄然融化、苏醒?
“亲爱的朋友,让我们握一握手,以真心拥抱。上帝,我们感恩!”
盈盈泪光,在韩念,我,许多人眼里闪动。
我们曾在许多富丽堂皇的场合下握手寒喧,脸上笑如春日暖阳,却恨不得手里发出暗器,把对方置于死地。多少爱侣纵然至深相爱肌肤相亲,终在茫然情欲与横流物欲中同床异梦,曲终人散。
而此时此刻,面具卸下了,武器放弃了。同样的我们,默默走到一起,把手握在一起,拥抱在一起,情侣们久久拥吻,笑和泪,都是从未有过的真实。
李亦刚紧握我的手,李亦柔与我相拥,陶戎无比庄重地吻在我额头上……
韩念和我面对面。
“你知道吗,王优,我们俩认识这么多年,哭过不知多少次,却从来没一起哭过。我哭,你给我擦泪,我哭,你就忍住。今天,今天我们俩怎么了?”
“韩念……”我泪如泉涌,心里千回百转,终于一闭眼,说出话来,“像我这样的商人,上帝他收吗?”
我被紧紧,紧紧地抱住。
“王优,王优,王优……”她一遍一遍叫我的名字。
乐曲又响起来,廖云涛走到我面前,“跟我跳个舞吧,这也是周帆托付的。”
我的泪再次夺眶而出,索性紧闭双眼不敢睁开。
“云涛,谢谢你,真的。请你转告他,我,祝他,幸福,还有,劝他,相信上帝。”
 
 

 
夜凉如水,清澈可人。我和韩念不坐车,手拉手在街上走,趴在过街天桥护栏上数星星,开心如孩童。
“王优,你知道吗,那天夜里,尤杰和我开着车,就顺着这条路找你,我拼命祷告。尤杰说,一个神管用吗?我还知道好几位各方神圣,你全求一遍,蒙上哪个算哪个,可得赶紧把王优找到,我还指望她当我孩子她妈呢。我说,求上帝就行。话音还没落,就有一个人冲到我们车跟前,我和尤杰拼命大叫,那就是你啊!
“你还记得吗,去年恩加参加深圳五福竞标,谣言满天飞。最后一夜咱俩研究到天亮,也拿不准到底出什么价。实在没辄了,又饿得不行,跑到前面那家饺子铺找吃的。我说,数电线杆吧,一共几根今天就出几万。结果咱俩真数,从饺子铺到红绿灯总共十七根,我就拿一百七十万去投标,真就这么中了!
“然后我们俩连蹦带跳跑到这座桥上来,大叫,王优,韩念,成功了!”
“来,再喊,看谁声大!”
“我大,你听夂,喂,王优,王优……”
“韩--念!”
“王优!王--优……”
两个女孩子笑着,叫着,直笑到满天星斗里去!
天上有个声音。
忘忧,忘忧……
 
作者生长于北京,大学主修国际经济法。毕业后从商,几年浮沉,在一段生离死别的经历中蒙基督救赎。作者深感同龄人们在物欲横流、真情迷失的世代中,灵魂何等迷惘,挣扎寻索却不知去向。静夜独处时,许许多多个情同手足的朋友的故事与经历在她眼前心头萦绕。他们笑泪悲欢,精彩纷呈,真情付出,心灵却不知归处。作者多么渴盼,朋友能与她一样,悟到世俗无比虚空,人性无比软弱,唯有归心向主,才有真正的扶持与安慰,遂写出本篇故事。
本刊第31期上刊登的《依然等你在杨树下》,是作者另一篇小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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