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先锋作家散论(下)

 

 

 

文/夏维东

 

 

 

三、先锋作家的蜕变

 

纯形式的写作尝试不要说读者厌倦,作家们也意识到写不下去了,如果继续忽视人类精神的终极价值,忽视灵魂对于永恒的天性向往,写作将不再有神圣的意义。先锋作家们开始撤退与进发。

步马原后尘的是李陀,他有几篇意识流小说如《七奶奶》、《自由落体》在先锋作家中很有影响,忽然不写了,很长时间我没见过他的新小说。他停笔比较低调,未作任何声明,我不好妄测,依常理看,厌倦也许是个不错的原因。

先锋作家们开始用朝后看来寻求新的表达内容:以历史观照现实。苏童与叶兆言不约而同写起“伪历史小说”。之所以称之为“伪”是因为他们的兴趣不在于表达历史事件的真实性,而在于用“后知性”的眼光看命运的荒谬。(关于“伪历史小说”在拙作《大陆新生代作家散论》有较为详细的看法,这里限于篇幅,从略。)

在先锋作家中变化最大的要数余华与北村。

余华的长篇《呼喊与细雨》虽仍有形式主义的痕迹,所有的人物都是用数字代替,语言结构相当庞杂,但他已开始关注心灵的苦难。这是一部令人惊异的双向乌托邦作品,“我”对祖父过去的缅怀得到的却不是坚实的安慰,面对现实的强大苦难,连安慰本身都成为绝望;“我”最后离开家园,赴京读书,梦想实现了,似乎逃避了梦魇,然而在新环境中他又开始对他逃离的家园的怀念。这无疑暗示着他得到的又是一个不得安宁的乌托邦!他的著名小说《活着》几乎是用现实主义的叙事手法,来表现命运的乖张,生存的绝望。(需要说明的是,电影《活着》注入了一些商业因素,削弱了原作的力度。)其长篇近作《许三观卖血记》更是洗尽铅华,说它是一部杰出的现实主义力作毫不为过,在表现苦难方面较《活着》更具深度,笔者读此小说忍不住数次落泪。许三观靠卖血养活了一家人,期间好几次差点丢命,最后好不容易儿女成人,却一个个飞走,老俩口伤心透顶,许三观只好去餐馆叫几盘炒猪肝(当年他为了补血而吃的奢侈品)发泄情绪,边吃边流泪。这是一个令人震颤的画面,那一盘炒猪肝就是对苦难的安慰吗?!我对余华的精神探索充满了敬意,也钦佩他对苦难与绝望的卓越艺术表现力。但我深以为憾的是,他未能指出苦难的解脱之途,即能给我们永恒安慰的精神家园在哪里?我们需要的不是乌托邦,而是永不幻灭、有着具体所指的最后家园!

只要我们丢开理性的偏执,就会发现圣经对于那最后的家园有着多么具体、实在的描述。从摩西五经里面的伊甸园一直到约翰的《启示录》,我们看到了人类先祖曾有和我们将要重返的家园,那是个多么美丽、圣洁的所在,苦难不再有,眼泪不再有,死亡不再有!有哪种乌托邦能给你这些承诺?这些不正是人类无数先驱苦苦追求的东西吗?特别是在《启示录》中,对圣城新耶路撒冷的描述具体到了城门的尺寸和街道的布置,这真像一个苦口婆心的父亲在说服一个无知的儿子回到他自童年就已离开的故乡。我无法“科学地、理性地”证明那灵魂故园的“合理性”,如同我无法说清我写这段文字时心里充满了怎样的感动与快乐!

我相信北村在乌托邦的幻灭中意识到了人类精神自救的荒谬,如同海德格尔所说“在神性中显出自身”。他开始仰望神,寻求神,寻求终极的关怀与救赎。他正好填补了余华、苏童等人留下的精神空白:完成苦难的救赎,指出由死亡通往永生的道路。倘若死亡是人千篇一律的归宿,那生命本身无异于一场毫无意义的恶作剧。

北村曾被文评界视为文本实验的极端分子,从早期作品《谐振》到后来的《xx 者说》系列小说,他竭力强化叙述的可能性,现实在他笔下似乎是可以任意改变的。他的目的很明显,试图像博尔赫那样以梦想的多维空间来超越肉身存在的三度空间。于是客观的界限消失了,真实的存在变得可以任意解读,而解读本身又成为误读,意义便在迷津的格局中丧失殆尽。这样做的危险性在于,作家不能面对现实,可是生存的现实非得找出一种意义才能有理由活下去: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正在于此。一旦回到三度空间,梦想便连连碰壁,如同他在中篇《玛卓的爱情》表达过一样,美好的爱情只能“纸上谈兵”,一接触到具体的生活,公主就变成灰姑娘 。北村跟他笔下的人物一样,尝到了精神虚脱的苦果。他的《孔成的生活》仿佛是一部预言性的作品,结构变得紧凑,暴露了他对语言信仰的动摇。如同孔成在幻象中幻灭,他本人同意面临着严重的意义危机。《孔成的生活》之后,他沉默了两年。在找到新的意义之前,他无法让干枯的心灵和生命对话。他终于找到了坚定的信仰,那就是神。他在《信仰问答》(见《天涯》九六、三)一文里说:“人必须像神,有圣光义爱住在他里面。如果人要自动下降到动物的水平,他的良心就会因受责备而黑暗。所以只要是人,他就需要信仰,人无法没有信仰而活下去。”

得救之后的北村,彻底放弃纯形式的技巧,用“圣光义爱”为座标,建立了全新的神性维度,明白无误地指出了心灵的救赎之道。自九二年信主至今,他的小说所达到的精神高度远非他以前的小说和同行的小说可比,数量也多,超出他以前小说的总和。他在小说叙事上的变化之大令我惊讶,由诡异莫测至朴实无华,这是否也昭示他的心灵轨迹呢?他的中篇近作《强暴》为了将堕落写充分,结尾部分他不惜采用话本小说的通俗写法,这从技巧的角度来说无疑是很“吃亏”的,达不到“国际先进水平”。编辑本来建议删除后面的七千字,可他坚持保留,认为“与拯救人们的灵魂相比,艺术风格并不那么重要。”他或许会失去“纯文学”评论家的青睐,却赢得那位至高者的抚慰。

 

 

四、结语:先锋小说往何处去?

 

总的来说,先锋作家们的变化是明显的,纯技巧性的叙事在大部分先锋作家那里已不再成为主要诉求。毕竟,游戏的花样再多,难度再大,游戏只是游戏而已。文学的本质不是游戏,而是精神求索的艺术形式,悲天悯人地表现困难与挣扎,为灵魂指出救赎之道。这不仅仅是文学的艺术精神,而且它代表作家的良知。

如余华和北村变化那么大的虽不多,但对苦难的关注已经成为“后先锋时代”先锋作家的写作趋势。对结构圈套一直痴迷的格非,九五年推出令人耳目一新的长篇《欲望的旗帜》。小说写的是一所大学哲学系教授和讲师们在情欲与声名的欲望中挣扎与毁灭的故事。小说气氛扑朔迷离,结构上一虚一实两个链环, 在链环式的叙述中(实),每个人都是欲望环(虚)中的一个环节,从声名显赫的哲学学术权威、佛学院的院长、小说家、哲学副教授、教师、资料员、技师、家庭主妇一直到商业骗子,活像串在一起的蚂蚱,跑不了你也蹦不了我,只要有其中任何一环出了“故障”,灾难立刻会以多米诺骨牌效应连锁反应,于是死的死、疯的疯、逃的逃……没有一个人能从命运的手里赢得欲望的赌注,因为人所持有的筹码实在太有限了!

小说中有段话说得非常精辟:“哲学对于通常意义上的生活并无任何助益,相反,他只是一种障碍。我们借助于它的光芒,只能更确切地感受到绝望或废墟的性质。它是一个陷阱。”此言深刻地指出了人类精神的困境,可是如何超越呢?我们在北村的小说中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令人振奋的答案:向神求告!《欲望的旗帜》结尾是苍白无力的,在欲望与良知的斗争中,我们是不是只剩下流泪的权利?可以想像女主角张末,必将面临一次新的毁灭。然而不管怎么说,《欲望的旗帜》仍是作家格非具有突围意义的作品。

残雪的作品中意识流的梦魇也淡了许多。她去年发表在《花城》上的中篇《开凿》写得有点像卡夫卡的《城堡》。所不同的是,前者要走出,后者要走进,结果是相同的:回到出发点。残雪在作品中表现了一种冷静的绝望,拯救之泉就是“开凿”不出来。

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转型期”的先锋作家敏锐地指出了我们生存的意义危机、生活的苦难、现实的无奈,然而对于终极价值的问题始终未能给予积极的回答。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悬搁终极价值,把绝望表达成生活的本质,或是玩世不恭,作品只有感觉没有感动;二是仍寄望于理性,抱着“换个角度看看”的侥幸心理,说不定“明天会美好”。

我们期待着先锋作家们能够超越理性,丢掉乌托邦,回应心灵的内在呼求,让“圣光义爱”照亮黑暗的世界。明天会美好的,但前提是我们必须走对路,否则只能永远“生活在别处”。

 

作者来自安徽。现住新泽西州,为业余作家,作品曾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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