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艾蕾
“耶稣温柔慈声恳切在呼唤,呼唤众罪人归家。”
在苏黎世华人教会里,当我听到这首赞美诗时,好像是一场雨,又像洗不净的情愫,潺潺地流在心里。我开始流泪,不断地流泪。已经流逝了多少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多少次梦里的泪水,主啊,我就是在寻找你,要归家,不再受苦。
一
异国他乡的中餐馆内,邓丽君的歌声凄婉动人,唯一的两个客人在我的老板娘眉飞色舞的叙述中,不断地运动面部表情;而我站在吧台边,似乎是一张用纸剪裁的人儿,毫无动人之处,苍白平淡地立在那儿,听流动的音乐,看人生如梦般流动的尘世,已毫无感觉。
我的心,该是飞回了梦萦的故乡吧?与其说我怀念家乡,毋宁说我在思念给我精神和意念的归家的感觉。经历了那么多世事再回头看,我总是带着一种虔诚的渴望远远地望着故乡。默默地靠近,也在默默地疏离。哪怕是一点点记忆中的感动,都会感到那是故土灿烂的阳光投射给我的。
二
故乡我家后面有一口水塘,连着长江的,叫八卦塘。水上有一架完全用青石砌成的桥。岁月将青苔装饰在它驳离的面上,一些小花小草在风雨中挤在石头缝里招呼人。这样的水这样的石桥,该是怎样的人儿悠悠然走过?每一天有许多南来北往的客人,行色匆匆走过桥头到江边,坐大轮去遥远的上海,也有许多远方的客人过桥而来,带来外面花花的世界和挥不去的客乡人愁。
给我更多美好回忆的是桥的另一头,有一户人家开杂货店的,店门口有一棵在五六月时火红一片的石榴树,还有多少个夜里我为之哭泣和祈祷的彩色蜡笔放在货架上。我惊慌而又急迫地期待着,如同一个待嫁的女孩急急地向其钟爱的人儿表白等待迎娶,而对方久久没有回应,实在是一种可怜。每天放学都会绕道去看一看,其实想一想也是最好的满足了。若是石榴花开季节,便会绕树三匝,企望趁主人不在意偷摘一颗。而偶尔有客人从店里走出,都会让我胆怯而孤独,天机尽泄。
三
故乡小镇只有一条街,上街头叫上庙,下庙也就是街的下一头了。街的中间有一个破落寺庙改成的戏院,是镇上唯一的娱乐场所,也是触动了我对人与爱追求和向往的最初之地。小小的我常睁大眼睛看舞台,看孩子眼里的世界和人生。而舞台呈现的不只是红衣绿袜,宝珠金钗,风花雪月和才子佳人的故事,它呈现的实质是生活中人的感情,人的思想,人的生命,人心的律动和人世的无尽的可能。
由于家境贫寒子女众多,年长的家姐被迫辍学入戏院学艺,终日因学徒生活的严格清苦和屡屡骨折受伤而哭泣。牵挂、忧虑而又无奈的父母常常风雨雪夜中携带我们兄妹四人,裹着一罐鸡汤守候晚场后的姐姐。我必趁混乱偷入场内,在台下如痴如醉,或为之悲或为之喜,蓦然间不知置身于台上或台下了。
我常常睁大眼睛,临摹每一动作和每一唱腔,灵魂潜入舞台之中。美丽善良的白蛇娘娘像一束永不凋谢的花儿栽在心中,我觉得人类崇高的灵魂与一种无私的牺牲和奉献分不开。如果白娘娘没有那些忍受煎熬疼痛,没有那些悄悄地离去,悄悄地凝望,没有那些美好如花儿一样的愿望,她怎能如此打动每一个善良人的心呢?我天真地想如果我能美丽一点,善良一些,我一定要给天下所有不幸的人以温暖和爱。
当然这只是一个孩子眼里的崇高的理想境界。我相信一切优美的事物都有利于人性至善的养成。最初给我人性教育的戏曲舞台中的文化,如“岳家将”、“劈山救母”、“玉堂春”、“断桥”,展现的或是国家战败、割地的悲痛心境,或是母子情深,或是凄离美丽的真挚爱情,其中绝无“忠贞”和“真诚”等字眼;看后却往往令人感动良久,并且对一切产生爱,深信无论是善或恶,人的内心深处都是他脆弱的部分。如此便能优游于文化之美,宽容人性之恶,完善人性之善了。
四
年少时舞台人物对真、善、美理想境界的追求在我却是被社会现实所堵塞。小小的我用一双明亮、清澈的大眼睛悄悄地看周遭的人和事,心里注满了同情和爱。
我的童年是我内心中最脆弱的部份,是一个心灵孤寂的小女孩被压抑和扭曲的童年的故事。忆事时起,父母分居,妈妈性情刚强粗糙,爸爸则为细致儒雅。我唯有在想像和意念中去体会父母对娇儿的那种千般柔情和万种慈爱。我以我的脆弱、敏感、孤独和怪异使父母彻底绝望,我萎缩在我黑暗的小世界里哭泣,在怪异孤僻中与父母敌对,在孤苦无助中默默与父母靠近,终是伤心和怯弱。
我似一个孤儿那般沉寂而又热烈地向往归家的感觉,又有近乎病态的对爱的追求,无怨无悔。即使来到了美丽、宁静的瑞士求学,也忘不了魂牵梦绕的家。在中餐馆打工的日子,我常常对着风中摇曳的大红灯笼叹息,哪一盏灯是为我而点起?
五
走出教会,有些暮色,树疏疏落落,远山和更远更远的山有柔和的阴影。不自觉我走进了对此时的我略为奢侈的花店。店里一片清新温暖,我掏出了仅有的14元买了一束花送给自己。再走回街头,我的小心坎里有一些喜悦,慈爱的种子在欢舞,就像屋后的野花,淋湿过后,遇上阳光点点,有点不为人知的悄然变化。
我开始面对暮色,平静、温柔地微笑。
作者来自中国湖北黄冈,现在瑞士读酒店管理,即将赴英继续深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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