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耀南
信仰嗟跎四十年
被称为“先生”、“老师”之类,已经三十多年,被称为“弟兄”,还是最近三、四个月的事。对着许多人演说,已是家常便饭,为基督信仰作见证,还是第一遭。
洗了礼,有人就问:“是不是最近有什么大起大落,所以大彻大悟?”其实,同样悟道,有人是千回百折,“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有人是直上青云,“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神对不同的人,可能展示不同的路,但“条条大路通罗马”。
其实已经输了四十多年的光阴。1956年1 月,当年十五岁,在香港领到圣经函授学校圣经要道科的毕业证书,到了五十五岁,才在雪梨领到浸礼证书,注册入学,做圣堂里的幼稚生。
当然,有些人立即安慰我:“你也不必过份自责,神总有计划。你的灵命虽然短浅,三十三年的教师生涯,总算是一个准备吧。”另外有些人又会解释说:“你们念中国文化的人有时是比较难信的。孔孟的主张,老庄的学说,佛陀的教义,都会阻碍。”这两种不同的看法,其实是针对同一事实,就是:对我这类人来说,中国的文史哲学,究竟是消极性的“先入为主”,抑或是积极性的“先入,为主”--为了最后的信主,而作准备?
宇宙大谜谁可解
不错,孔子有名言:“未知生,焉知死”。他认为现实问题比灵魂身后的事,更为逼切。庄子《齐物论》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可惜不是人人都甘做驼鸟,生死寿夭的问题,吉凶祸福的奥秘,是非成败的关键,千万年来亿万人都在寻找,于是我们许多东方人就走向佛家。佛家的解答是“恒河沙数的因缘和合”。我觉得这个讲法很玄妙,不过,这样的无穷后退,等于没有解答。什么是最高的“第一义”?什么是最后的“究竟因”?诸天的日月星辰,大地的山河动植,《文心雕龙》所谓“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电脑也有设计者,人脑是谁去设计、谁去主宰?前年在香港,做无聊的“太空人”,于是跑进尖沙咀一座太空馆。偶然看到电影院墙壁上的一句话--爱因斯坦说:The most incomprehensible thing in the universe is that it is so comprehensible.(宇宙最不可思议的事,就是这宇宙竟然如此可思可议!)
宇宙怎样形成?智慧如何发生?无神论者实在是无法自圆其说。不可知论者实在是自我逃避。唯物主义者说:“劳动创造文明。”蜜蜂、蚂蚁集体劳动了不知几万年,至今还是那个样子。进化论者的漏洞也相似。达尔文晚年归主,尽悔平生所论。即如亚洲周刊1996年6月16日一期的报导,最近英国古生物学家Brian Gardiner承认:1912年发现的所谓“皮尔丹人”头盖骨,曾经被认为填补人与猿之间的“进化”空档的,原来是当年英国自然博物馆长Martin Hinton的冒充之作--把人头盖骨嵌上猿猴下颚!这个骗局,已经在五十年代拆穿,骗子也在1961年去世。这些都不说,即使退一万步说,有所谓进化吧,那进化的真正原动力又在哪里?最重要的是:人类为什么有价值自觉心?
又如何心力徒费
痛苦、罪恶的问题,真的连老子、孔子也说不清楚。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结果事事烦心。儒家手忙脚乱,道家袖手旁观,佛家逃避解脱。浑浑沌沌,不觉又过了五十。《礼记.王制》里有句话真扫兴:“五十而始衰。”人到半百,身心真的又面临大变。“半世功名一鸡肋,平生道路九回肠”,一切都渐渐无奈,烦厌,疲倦。
“太阳之下无新事”,“虚空的虚空,都是捕风”,说得真好!真是此刻心里的感觉。听多了,想多了,究竟出自何经何典?一查考,不得了!原来一向津津乐道的老庄、佛教虚无消极的玄妙道理,所罗门《传道书》全都精要地包括了。而且,人家最后是“摄理归信”,把太阳之下的虚无,升华而为太阳之上的、坚实的信心!二千多年来,万千佛道二家的信徒,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甚至写万卷书,都是为了安身立命,寻找人生的归宿--禅宗二祖慧可,斩断左臂以示决志;玄奘、法显,梯山航海,万里求经……由此看来,又如何可敬而又可惜,如何心力徒费!
中华文化岂完全
我很同意许多海外华人基督徒的信念:神要我们迁徙流离到异邦,就是给我们更好的机会,反省自己,反省祖国的文化与历史。听不到原罪、忏悔的坦率呼唤,我们虽在语言艺术上洋溢谦虚,其实没有真正懂得谦卑。圣经早就说:“没有义人,一个也没有。”孟子说:“西子而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事上帝。”其实,即使斋戒沐浴,洒了许多香水的西施,仍不免是佛家所谓“臭皮囊”,而灵魂深处的种种软弱、罪恶,恐怕竟是《聊斋》里画皮的厉鬼呢!
外国许多皇帝虽然好不到哪里,我们熟悉的中国历史皇帝,无论他的“谥号”堆砌了、或浪费了多少美丽的字眼,他们仍然是画皮的狞鬼。像所有外邦一样,中国几千年历史上的许多罪恶,产生于帝王专制。帝王专制就是一个人尽量向许多人放纵情欲,许多人纷纷向一个人展现奴性。而人要做无论是什么现代名号而实质上仍是专制的帝王,要做人间之神,本身就是最大的罪恶。有一位学者引述《左传》桓公六年一位智者的名言“所谓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后,问得好:“假如不信于神,人间还有什么力量,可以使孤、寡、不善的帝王忠于民呢?”
的确,中国古来帝王的赏罚,圣贤的是非,都由于只建立在道德理性的基础上,缺乏对具有绝对性的上帝的信仰,因而不具备普通性、有效性。这是明末天主教徒徐光启所作的文化反省。儒学的伦理体系正是由于缺乏终极的宗教依托,所以显得没有约束力量,有时甚至成为道德虚伪的渊薮。96年春季海峡风云紧急,一位朋友却在那时寄赠一本北京的电视广播出版社发行的思想性刊物《原道》。中间一篇好文章《宗教对话的两项原则》,引到上述徐光启的意见。这篇文章又提到:原来“五.四”新文化运动领袖之一,第一批马克斯主义者陈独秀,也曾在七十六年前(1920年2 月)的《新青年》杂志上主张:把“耶稣崇高的、伟大的人格和热烈的、深厚的情感,培养在我们的血里,将我们从堕落在冷酷、黑暗、污浊之坑中救起。”
浪子回头盼此朝
耶稣之死是因为、同时也显现了世人的狂妄自大,贪婪诡诈,残酷嫉妒,伪善偏私。
偏私,所以殖民地统治者罗马人压迫被统治者犹太人。
残酷,所以有活生生把人钉住,让他受尽痛苦而死的十字架,钉之前还要受刑者自己背着十字架步行崎岖的山路。
狂妄,所以这些人自以为特殊材料造成,根正苗红,可以执行律法,主宰一切。
嫉妒,贪婪诡诈,所以连十二门徒之一的犹大,也出卖自己的恩师。所以他们诬陷义人,以莫须有的罪名把他折磨处死。
耶稣不反抗,不怨毒,还为逼迫他的人祈祷。世间还有哪一个人,可以如此之好?
神通过道成肉身而把最好的东西给予人,因此基督徒也把所得最宝贵的救恩公之于世而不视为独得之秘。十多年前我送给一位基督徒朋友嵌名联:
“燕北楚南,因爱神而互爱;城高池广,奉基督以为基”。那位朋友早已是著名的传道人,可惜作对联的我,当时却是讲而未信,连鸣锣响钹也不够资格了。
四十五年前,一位四十五岁的中国历史学家,罗香林教授,从燕北到楚南,流亡到香港,受洗归主,奉基督以为基。他当日的心情,很惭愧,我这个旧学生之一,到如今才有点体会,而比起他当年洗礼,我又迟了十岁!
浸礼之后一次小组聚会,有位认真的、诚恳的朋友以我为例,说是同样迟疑、犹豫。我说,我宁愿学《马可福音》第九章那个癫痫病孩子的父亲说:“我信,但我信不足,求主帮助。”而不要等待靠自己的力量信到十足,然后才说是信。
是的,自己做什么,都一向心急,为什么这件事总是迟疑呢?
所以,朋友仍然会问:“你为什么会信?”
我自己就问:“为什么到现在才信?”
作者曾任香港中文大学教授,现已退休,住澳洲东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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