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静
童年的事已大半忘记了,不像成年后的悲欢离合那样刻骨铭心,历历在目。只记得雨后那片娇艳的桃林,像朝霞落在原野上;新翻的泥土散发出清新的气息;还有母鸡下蛋后在暖洋洋的午后咯咯的叫声;红
红的炉火映照着的外婆微笑的脸……在异域的人生河流中,这些偶尔会像几条银亮的鱼跌进阳光,但随即又落入沉默的河里。
只有一件事记得那样真:赶场。北方话叫赶集。
外婆在成都平原的八角镇上有一幢老屋,童年最快乐的事就是到那里。
镇子不大,每隔十五天才有一次赶场。当太阳刚刚升到地平线,雾气还未褪尽,青青的竹叶上还滴着昨夜的雾水,四乡八邻的人们就推着公鸡车,担着箩筐赶来了。长长的一条青石板街刹时热闹起来,人们大声地问安,报告婆娘孩子的饮食起居,忙着找好位置,放扁担,吃早餐。
一到八点,雾气褪尽,阳光暖洋洋的,赶场正式开始。
卖肉的屠夫支着一张长长的粗木条案,拦腰围着一条油得发亮的胶皮围裙,嘴里大声吆喝着,一手握刀,一手按着一大块新鲜的肉,客人要哪割哪。条案的上方排着一排铁钩子,上面挂满了猪肠子、猪肚、猪头。不小心没有挂牢,一块猪肚落在地上,被守在条案下的一只狗抢上去,一口叼在嘴里,扭头就跑。屠夫丢下刀,拔腿就追,嘴里吐着一连串关于狗的父系的脏话。
卖菜的把箩筐一字排开,绿绿的碗豆尖、菠菜、红红的水箩卜、紫色的茄子、脆生生的地瓜,整整齐齐地在箩筐里。身后还有一个箩筐,盖着红底绿花的被子,下面睡着个胖嘟嘟的娃娃。放在身后的意思是:这是不卖的。卖菜的不吆喝,有人讲价时,只害羞木讷地笑着并不还口。
卖鸡的把鸡关在竹笼里,笼子太小,关在里面的鸡又挤又撞,有的支着头大声地叫。等客人看准了,卖鸡的迅速打开笼子盖,一把拎出,一手随即又关上了笼子。鸡在空中蹬着腿,拍着翅膀直叫,一会儿给捆了个结结实实丢在了客人的篮子里。
卖布的高高地横起一只竹竿,五颜六色的花布被叠成长长窄窄地挂在上面。下面的竹凳上坐着个白白净净的姑娘,辫梢上缀着朵栀子花。有时一阵风过,一片布兜住姑娘的脖子,好像凭空添了条美丽的围巾。等有客人的时候,姑娘才笑盈盈地站起来,一张嘴就让人想到:不知是哪家的辣妹子,做买卖不会赔的。
沿街的铺子放下了门板,把油锅支到街上。随着一声声嗤嗤的油饼下锅的声音,整条街立刻飘满了香味,还有炭火的烟气。卖凉粉的把一碗碗凉粉淋上红油辣椒,又洒上一撮绿绿的香菜。
还有卖沙锅碗盘的,敲得叮当响;卖栀子花的,一把五分钱,花上还挂着水珠;还有卖草药的,严肃得就像李时珍;还有卖鱼的、卖猪的、卖拨浪鼓的,应有尽有。
场上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有的大声地讨价还价;有的抱怨旁边的人踩了她的鞋;有的孩子挂着泪珠寻找妈妈;有的意外地在这里遇到了熟人,亲亲热热地摆起了龙门阵;有的互相比较着买到的东西。这时太阳高高挂起,照着人的背像升了盆火。
将近傍晚,赶场散了。一条青石板街像被仙女的魔杖点了一下,一切都消失了:人声,没有了;鸡鸭,没有了;栀子花,没有了;姑娘,没有了;屠夫的粗木条案没有了;油锅和香气也没有了;店铺的门板关得紧紧的。只有一个老人拿着把竹枝的扫帚,沉默地扫着青石板街,唰,喇,唰。扫了一遍,慢慢地转过身,又扫,依旧是沉默。我呆呆地站在街心,好像做了场梦。过了好久,老人冷漠地看了我一眼说:“走吧,场散了。”说完,他也消失了,只留下一条空荡荡的青石板街。远处传来几声狗叫,随即又听不见了。那唰、唰、唰的声音在我心底回荡。为什么是这样?那些人呢?去了哪里?还有那些花啊,去了哪里?去了哪里?
“走吧,场散了。”
“走吧,场散了。”
不知什么时候,白而圆的月亮慢吞吞地爬上了树枝。
许多年以后才知道,人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看到上帝。
作者来自北京,现在美国中西部印城读书,曾在本刊第18期第40页发表过《对伞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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