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秋阳
话说公元1975年。
“喂喂喂……”
咦,怎么一打头,来个“喂喂喂”?
嘘!不要响,有人在打电话。
“……这是一项光荣的任务。”中央政治局常委张春桥,挂了个专线到上海。
“……这是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徐景贤,外号徐老三,眉清目秀,聪明过人。他心里清楚,这果子不好啃。在全市“教科文”负责同志会上,他传达了中央指示,并加了“艰巨”二字。
“……这是一项艰巨而光荣的任务。”雷厉风行,井岗山医院工宣团团长田师傅当晚就召集了院“三结合”领导班子和政工组的紧急碰头会。他有意无意地把任务前面的二个形容词掉了个顺序。别看他是个大老粗,也不是木头一根。
“……哎哟喂,这项任务,艰巨哩!”政工组的组织干事老乔暗暗叫苦,任务完不成,挨板子他头一个,至于光荣不光荣,关他个屁事!
一项什么任务,闹得惊天动地的?
你不要急,我也不卖关子。来个长话短说,先把任务交待清楚 要在老知识份子中发展样板党员,反击右倾翻案风。
Excuse me!呒搞错哦?
知识份子是什么东西?专政对象!臭老九!还专门点名要老知识份子?要把这档子人拉进无产阶级先进份子行列里来,岂不是明目张胆把水搅浑吗?
呀呀呸,还了得!
哼,喉咙倒蛮响,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战略部署,轮得到你指手划脚?告诉你,老人家动肝火了 翻案不得人心。要彻底孤立一小撮,推出老知识份子,让他们抡起巴掌打老邓耳光,怎么样?
高招,春桥同志不愧为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狗头军师,这一招绝,佩服!佩服!
“老乔,鸟枪换炮,抽起飞马来了。”
“没得法子,田师傅,动脑筋提精神呀。”
“抽我的,大前门。”田师傅扬手扔出一支烟到他眼前,“工作进展如何?”
“难哪,一份份档案都查了,对象也列出几个,但都戴‘特嫌’帽子呢。”老乔那张天生的苦瓜脸,黄里泛青。
特嫌是特务嫌疑的简称。那个时候,各式各样的简称绝不比现在美国的少。
田师傅傻了眼。井岗山医院是文化大革命里改的名,老底子叫同仁,是法国人办的一所教会医院,其规模曾雄踞远东第一,自然是知识份子成堆的地方。那些能够上老知识份子的,在前一阶段运动里,无一幸免地被打成里通外国的特务,斗死斗活。要拿证据,又全部都是捕风捉影。群众运动,毛主席亲自发动的,谁敢泼冷水?这会儿倒好,不是“特嫌”的老知识份子还排不出一个来。
田师傅骑上他那辆“老坦克”,“铛榔铛榔”地踏到康平路市革委。徐老三听了汇报,也觉得不好办,只得拨电话向上请示。
“你也是个大活人哪!”张春桥在电话里的声音老令人感到他牙齿痛:“能让他特嫌,就不能让他特不嫌?现在不是运动初期了,共产党人嘛,讲究实事求是,落实政策。”
田师傅马不停蹄地回来传达给老乔。
“对对对。”老乔参加革命以来,这三个字说得最顺,对于上级,他总是服服贴贴。
“老乔,烟抽得越来越凶了,瞧这屋子里烟雾腾腾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喔。”话虽这么说,他又扔了一支大前门到他跟前:“工作有进展吗?”
“难哪!”苦瓜脸的表情怕是改不过来了。“按照拟定的名单,也谈了一轮了,没有一个顺当的。”
“唔,要论找人谈话,还是你比我强,有那份耐心。两报一刊元旦社论要好好学啊!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田师傅,不是我不肯登攀,是他们讲高攀不起哩。”
“这就奇怪了。”田师傅搔起头皮来,上面稀稀拉拉,疙疙瘩瘩的:“给他们入党还不好,到手的光荣都不要?”
“勿来是,勿来是,勿来是咯。”第一名谈话对象是小儿科的赵医生,女人家,原籍苏州,一口吴侬软语。一听是叫她入党,浑身嗦嗦发抖,表情比几年前红卫兵拍桌子打板凳审问她还要恐惧。
“哪能会得勿来是呢?”老乔对女人总是特别关心,尖起嘴巴学记苏州话,细声细气问过去,生怕把她吓坏:“赵医生啊,不要自己把自己看扁了。从病人那里来的表扬信,你的呀,全院顶顶多。”
“哎哟哟,迪点点小事体,凭良心,凭……凭良心呢,再说,我格资产阶级思想还交关严重呢,下乡劳动怕苦怕累还怕龌龊。”
“太谦虚了,让你去农村挑扁担,也实在难为你。你对劳动人民感情深厚是有目共睹,有一次还抽自己的血输给一个贫下中农的小囡,救了伊性命。”
“让我回去好好考虑考虑,侬讲阿好。”眼睁睁她讲不过老乔,赵医生小心翼翼地提了个要求。
“当我是小儿科的小朋友,跟我白相捉迷藏。”老乔心里颇得意,他还得善言相劝:“知识份子最要命的弱点是患得患失,不要考虑来考虑去的啦,别人想要还要不到。”
“老乔同志。”女人家眼泪出来了:“其实,我是相信耶稣的,你讲,来是勿来是呢?”她终于鼓足勇气,吐了真言。
喔唷,这一记,老乔没有料到。轮到他打结巴了:“你,你,你到现在还信?”
“要不是上帝保佑,我还能捱到今天?迪条命啊,老早不是被斗死,自己也要去寻死了。呜呜呜,呜呜呜……我每天都要祷告咯。”
“喔,上帝听了你的祷告啦!”老乔存心顶顶她。
赵医生掏出块手绢头,一边揩泪水一边还在抽抽泣泣:“上帝要我学约伯。”
啥人是约伯,老乔摸不着头脑,反正不是雷锋,也不是张思德:“好了,好了,再讲下去,又要吃轧头了。”
发展个要上帝保佑的共产党员,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他只得站起身,打开门,让哭哭啼啼的女人家出去。
“瘦得像只鸡,嘴巴倒得来。”老乔十分不快。
第二名是五官科的主任钱医生,此人平时就沉默寡言。老乔一个人自说自话,讲了两个钟点,手里香烟换了五支,几乎是一堂党课教育,他老头还是不吭不哼。
“钱医生,你也好谈谈嘛。”口干舌燥,他端起了搪瓷缸咕噜咕噜喝了一半去。
“谈什么呢?”对方细声慢气的。
“你还有什么思想问题解不开?”
“有个事,老想不通,早就要找组织汇报了。”他不敢抬头,眼镜片对着水门汀地。
“说出来好,也许我可以帮你解决。我的党龄总比你要长吧?”
“我没有党龄。”钱医生的一板一眼,是科里有名的。
“哦,对对对。”老乔方知自己已是前言不搭后语了,屋子里太浑浊,弄得他昏昏沉沉。
“我是搞中内耳手术的。你知道不知道,中耳里有三只很小很小的骨头,一只叫槌骨,一只叫蹬骨,一只叫钩骨?”
老乔不作声,只是一口一口吸烟,他要静静神。
“论大小,它们都不及米粒大,但搭配在一道,却担负起声音的传导来。”
老乔纳闷了,这与入党有什么关系?
“要问这三只小骨头为啥能有如此至关重要的功能呢?哦,对不起对不起,你不是学医的,要听懂不容易,这样吧,让我画一个示意图。”
“不用了,不用了。”老乔慌忙摆手:“钱医生,还是回正题吧,对于入党,你有什么想不通的呢?”
“我没有岔题呀!”钱医生显出几分委曲:“想不通啊,三只小骨头,构造之微妙,任何精细的工艺品都不能与之相比;接合之严密,丝毫的错位都不允许。如若不是的话,非但人充耳不闻,还会晕头转向,寸步难行。哪能会的呢?想来想去,想去又想来,结论只有一个。”
“什么结论?”
“人是上帝造的。”
点燃的烟蒂烫到了老乔的手指头,赶紧揿灭了,“哼,这个骨头,那个骨头,实际上话里全是骨头。”他心里在骂。
他慢吞吞地问了一句:“钱医生,幸运哪,你见到上帝啦?”
钱医生也笃悠悠地回了一句:“上帝也不是因为你要看而存在的啰。”
“你今天的话倒蛮多嘛。”老乔面若冰霜。
“一碰到具体问题,我真是想来想去想不通。”钱医生一副表情真叫无可奈何:“越想不通越改不掉旧思想。实在惭愧,惭愧,辜负了领导对我的期望。”
“老乔,你把我从手术室里传呼出来,病人还在手术台上,胆道感染,急症。有什么事比救命还要紧?”外科老主任孙教授很不高兴。他在文革是医院的副院长,德高望重,人人尊敬,也成了名单上的谈话对象。
“好事,好事。”老乔笑的样子可不好看,更会使人联想到苦瓜。“开门见山吧,组织上经过讨论,预备发展您入党。”
“入党?”老头儿耳朵背,手挡耳廓又问一遍。
“入党。”老乔凑上去又重复一遍。
“呵呵呵。”他笑得前俯后仰。
“嘿嘿嘿。”他也陪着笑,笑什么,他莫名其妙。
“我是个实在人,说话也实实在在。入党不入党,都不会影响我的积极性。只要我活着,一定听党的话。”
“好,好,好!”老乔一连叫了三声,对于前两回不愉快的谈话,他正耿耿于怀:“孙老的确态度鲜明,立场坚定,党需要像你这样的知识份子。”
老教授搞不懂,这位组织同志为何如此兴奋,他顿了顿,又说:“刚才我说的意思是,希望组织对我放心。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绝对不会给党添麻烦。但我还有句话要申明,我死了后,是要跟耶稣进天堂的。”
“噗突”,苦瓜脸豁开一道口,老乔的下巴脱了节,费了好久才推到位:“您,您说什么?”
“跟耶稣进天堂哪。”
“孙老哎,只有共产主义才是天堂。”原则问题上,老乔含糊不得。
“我懂,我懂。共产主义是人间的天堂,就如诗里说的歌里唱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一样,都是比方而已。我讲的天堂是真正的天堂。”
“胡搅蛮缠。”老乔气得七窍生烟,但又一下子拉不下脸来,只是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孙医生,快去吧,病人在手术台上等着你呢。”
“你们的名单是怎么订的?”徐景贤气极败坏地把一叠谈话记录往桌上一扔。
“噢,是政工组提供的。”田师傅瞥了一眼身旁的老乔。
“哦哦哦,经过群众评议,都说他们对工作极端地负责任,对同志对人民极端地热忱,还有,对技术精益求精。”老乔诚惶诚恐,忙不迭声地解释,用的都是毛主席语录。
“问题的症结恰恰就在这里,只背老三篇,那是林彪打着红旗反红旗,愚弄人民群众。阶级斗争是纲,纲举目张。同志们哪,你们的阶级斗争观念到哪里去了?”
见徐景贤面色缓和了些,田师傅带头作自我批评:“唉,感谢领导提醒,我的路线觉悟的确太低,怎么就没有想到呢?选拔的全都是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的。”
“对对对,我也是,我也是。”
“不抬头看路?”徐景贤冷冷笑了笑:“这一帮人对头上那条路清楚得很呢,关键时刻,都把上帝抬出来,让上帝来与我们较量,甚嚣尘上!”
田师傅是靠造反起家,又是靠造反吃饭的,听到徐老三骂,自己也如同输了血,热劲往上涌:“领导请放心,我回去马上组织班子,把他们批倒批臭。”
“现在不要干扰斗争大方向。”徐景贤摇了摇头:“秋后算帐。”
第二天一清早,田师傅和老乔又被召到康平路,徐不在,接待两位的是一秘书,他也不多说话,只是表情严肃地递过一张电报纸,说阅后立即收回。
电报是张春桥发的,全文如下:
“井岗山医院日前发生的事,是阶级斗争在新形势下表现的一个不容忽视的讯号。也说明我们干部队伍中某些同志痲痹轻敌到了何等地步。当时要抓特务,有人就片面强调要证据。现在不是一个个都暴露了?他们岂止是里通外国,公然是‘里通天国’了。这也引发我狠下心把这一场能得人们灵魂的大革命进行到底。我确信,井岗山医院绝不是铁板一块。耶稣还有个门徒叫犹大的,难道偌大的一个医院还挖不出一个犹大来?”
早春二月,乍暖还寒,但这两位却读得汗流浃背。一出市革会大门,老乔顿时觉得骨头要散架,偏偏田师傅还唠唠叨叨:“奇怪哩,还要发展犹太人入党。”
“是大,不是太,没有下面的一点,要找的人叫犹大。”话音未落,一个春雷霹雳而下。
“哦哟,老天爷。”老乔腿肚子一软,跌坐到地上。他说是不信上帝,但在心底里,他哪里胆敢得罪上帝哩!
唉,一场戏唱的尴里尴尬。双方相持,虽不见剑拔弩张,却是各不相让。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了。
作者来自上海,现于美国芝加哥伊利诺大学医学中心作博士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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