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新技术的发明并不意味着所有人都会使用它,而取决于这个技术是否会为从业人员带来更多的便利,且为大多数、而不是少数从业人员创造更多的价值。

为何选择做动画?
我的工作是制作二维动画TV版连续剧,和电影大屏幕上播放的动画电影,内容基本以日式动画为主。我曾经在东映动画大泉工作室就职,负责过《海贼王剧场版:红发歌姬》《光之美少女系列》《剧场版鬼太郎》等作品,目前在上海一家工作室制作一些比较小众的作品,职位是动画制作的项目管理,负责统筹协调并安排制作人员、把控制作进度,必要时自己动手画画或者修正内容。近期在几经思考过后,准备辞职成为自由动画人,希望有机会进入更加细节和具体技术层面的制作过程当中,能有机会系统学习绘画、影视理论、色彩设计、软件甚至AI制作。同时也希望接触人脉并发掘更多可能性。
进入动画行业一方面是我自己的选择,另一方面也看到了神的带领。动画实在是我自小喜爱且中途从来没有放弃的爱好,即便学业繁忙。我至今看过的动画作品加起来已经有一千部上下了,而身边绝大部分同龄人,或早或晚,都在某一个时期放弃了这种爱好。
说它是神带领的另一个原因,来源于最开始想要制作动画的梦想。学生时期我观看过的一部动画电影,是迪斯尼制作的《埃及王子》。彼时,我已经是活跃于各大论坛和QQ群的深度“二次元群体”的一员;信主两年多,十分渴望将信仰与生活联系在一起。说白了,就是想破脑袋思考自己看过的作品和信仰之间的联系,甚至思考怎么改编会更符合圣经价值。
终于,在观看《埃及王子》时,我“遇见神了”。这个“遇见”的方式很奇特:当我看到旷野中神开始对摩西说话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感到神的话语竟然“临格”在了这个二次元的小小空间当中,瞬间被感动得稀里哗啦。感动之余,我对它仍旧是面向孩童的叙事方式怅然若失,心想若是有一部传达福音价值、同时也是面向成年人的动画就好了。当这样的想法出现以后,脑海里马上跳出了《以赛亚书》6章8节:“我可以差遣谁呢?谁肯为我们去呢?”我即刻报以和以赛亚同样的回应:“我在这里,请差遣我。”
从那以后的很长时间,我并没有把它真的当作呼召来看待,或者说我不敢把它当作是呼召,因为有点过于“雄心壮志”了。我那时总觉得人应该脚踏实地,做好当下年龄段应当做的事,不应该把一时的感动当作是长久的呼召。在那当下,对于一个追求呼召的人来说,有上述想法也是正确且稳妥的,然而今天的我或许也会觉得,是不是当初信心不够,才因此走了太多“弯路”,导致那之后凡是试图走和动画无关的路线全都以彻底失败告终。最后在新冠疫情肆虐、以为凭借考生减少时的“巨大优势”,在日本试图进学但又一次失败的时候,我终于决定一心一意回到动画这条路上来。
动画技术的革新
在还没有计算机的时代,二维动画就已经存在于很多艺术形态,比如最经典且最流行的赛璐珞动画(使用透明材质绘制逐帧画面,用胶片机拍摄),水墨画动画(逐帧绘制和拍摄)和剪纸动画(类似皮影戏)等。但随着资本和技术的发展,以及在各种因缘巧合之下,最终赛璐珞动画在第三次工业革命后得以最大程度地保留和传承。
当计算机开始流行时,得益于数字成像和上色技术的革新,二维动画的画面质感发生了一次质变,不再具有赛璐珞时代因各种光照条件不足而产生的偏阴暗、线条抖动、且清晰度不足的特点了。最经典的就是《铁胆火车侠》(1997年)、《数码宝贝大冒险》(1999年)这两次大规模将最新的上色技术和3D技术结合,产生了“数码时代”的独特质感。然而,这样的技术在随后几年逐渐普及的同时,也给大众带来一种错觉,即人们误以为动画已经可以自动用电脑合成,不再需要那么多人画画了。这在即使是AI时代的今天都是尚未解决的课题。实际上,即使是革新过后的上色技术,也只不过是能够方便上色人员更快地在上色软件上点击“油漆桶”,不用等待颜料干了而已——其他的一切仍旧是手动的。自动化的研发和普及在二维动画领域一直以来都是一大难点。
有趣的是,赛璐珞时代上色相关的人材几乎都随着技术革新,而顺利平移至使用数字化的上色工具。然而对于二维动画的“骨架”,即从“设计稿”到“原画”,再到“动画”(为便于理解,我们姑且用一般大众能理解的词“线稿”),这一部分先不论自动化,甚至仅仅是从传统纸媒跃迁至数字化这一简单的步骤,也才刚发生于新冠疫情期间。究其原因,无非是对于如此庞大、多元的从业群体来说,数字化转换的成本实在是过于高昂了。
成千上万的从业人员,来自不同国家,有各自的文化、年龄、学识、收入等限制,如何才能一下子让那么多人甘愿放弃传统纸媒,改用数字设备作画呢?新冠疫情使这件事成为了可能。在突如其来的疫情面前,人们被迫停工,只能居家办公,数字化成了无数从业人员的唯一选项。然而迄今为止,对于行业中的顶级动画师,特别是上了年纪的骨干们,至今很大一部分仍旧高度依赖传统纸媒;而且与技术革新的方向反其道而行之的是,他们对于传统纸媒的痴迷程度正呈现逐渐加深的形态。
由此可见,一个新技术的发明并不意味着所有人都会使用它,而取决于这个技术是否会为从业人员带来更多的便利,且为大多数、而不是少数从业人员创造更多的价值。

AI制作工具的利与弊
目前正在推广中的AI工具有“cacani”,是由加拿大公司研发的自动生成中间帧的软件。首次发行于2015年,一经发行就引起了行业内外不小的震动,也给当时学生时期的我带来了不小的恐慌,觉得如果再不早一点入行就太晚了……然而直到数年后我终于入行了才发现,它的学习成本过于高昂,操作过于复杂,使用条件过于受限,成品质量还有不一致等问题,最终被证明难以推广。
另一个AI工具则是正在试验中的、由日本OLM公司开发的自动上色工具。该工具可以按照原画帧的颜色自动填补中间帧的颜色,比“cacani”的产出更为可控,为上色人员省去了大量重复性机械式的操作。然而,上色本来就已经是工期非常短的工程之一,进一步缩短工期对于“资本家”们的意义并不大。
而目前行业内最实用的AI工具,则是同样由OLM公司开发的“自动对齐定位孔”(OLM peg-hole-stablizer)脚本。该脚本真正强大的地方在于,它能一键在数秒之内自动检测每张原画、动画的定位孔位置和大小,将扫描后杂乱无章的图像按照定位孔将位置对齐,并按照最大尺寸的图像统一扩大,省去了人工所花费的巨大且机械的工作量。
其他由OLM公司开发的实用且有趣的AI小工具,例如自动检测漏色、自动折线、自动修型等等,在二维动画制作的各个环节内都发挥着巨大的作用。

如何看生成式AI?
首先,仅仅就近年来行业的销售额、市场比重、人员流动来看,生成式AI的出现并没有太多影响动画行业的生态。大部分从业人员对于AI的态度更多是抱着好奇、尝试的心态,但真要让他们成规模地去使用,为时尚早。与前面提到的二维动画数字化的例子相类似,任何新事物对于如此多元化的从业人员来说,都是巨大的学习成本。因此,即使是出现了“革命性的”成熟的AI工具,离真正的大范围投入使用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另外,自动画诞生以来,经过数十年的发展,其制作流程和分工模式已经高度工业化。至少对于大部分职位来说,虽然还有很多需要优化的地方,但目前的生态已经达到了一种平衡,尚不具备向AI大规模倾斜的条件。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今天的从业人员们已经可以就此躺平了。Stable Diffusion这样的AI工具出现时,世间也突然间掀起了对AI伦理的讨论。有意思的是,这样的讨论在当年的“Alpha Go”打败人类棋手时都未曾出现过。如今讨论被兴起,是因为大量的插画师、艺术家、模特、广告设计师、LOGO设计师,等等文艺类行业的人们一夜之间被迫下岗,人们终于亲眼看到并意识到AI正在快速“替代”人类,而不是“辅助”人类。基于如此对AI的谨慎、恐惧、抵制的大环境下,动画行业虽然还没有被太大地冲击,但所有人也或多或少在恐惧着“或许哪一天我也会被AI替代”,从而比以往都更有危机感。因此,AI动画的出现,正是对上述这些态度的回应,即:我们要在今天学会如何灵活应用AI,从而在将来让它更好地服务于我们的工作。
需要强调的是,动画(特别是二维动画)不仅仅是关于画面和故事的艺术,更加应该是动作和表演的艺术。从年代稍微久远一些的《星际牛仔》《混沌武士》到近期的《紫罗兰永恒花园》,人们对于动作和表演的欣赏热情也在进一步上升,甚至是类似于《善于逃跑的殿下》这样的强动作、弱剧情的作品,仍旧受大量观众的喜爱。
从已经播出的AI动画《Twins Hina Hima》来看,目前的生成式AI仅能做到对画面和故事有把握,动作和表演在这部作品中几乎丧失殆尽,整体呈现出一种更具消费主义的“廉价感”。由此可见,对于AI工具的盲目追求一旦形成一种常态,就会使得整个行业产出的艺术性大大降低。
对于我个人而言,因为我长期处在管理层,实际动手参与制作较少,所以我被替代的可能性是更大的(在一部分人看来,管理层甚至不算主创人员)。因此我正在想尽办法使自己参与实际制作过程中,学习各种技术细节并提升画技。目前已经有了一些成果,但希望能更努力。

挑战与思考
AI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后现代,是人们正在追求“本质”和“意义”的年代,而这正是二维动画(尤其是日本动画)一直以来在做的,我希望二维动画可以坚持这个方向。而基督信仰在探讨意义和价值的同时,也为人指明了方向。如果能很好地把基督信仰的元素有机地融合进一部动画作品里,它能焕发的是如同《指环王》一般的生机,并且吸引人更多地思考生命的价值,人生的意义。
另外,我认为基督信仰可以发挥的作用,更应该是对行业生态和工作模式的挑战,有所思考,并付诸行动。众所周知,关注弱势群体、改善劳动条件、改善分配的结构性问题是基督信仰讨论的关键议题,正如圣经中的先贤们“时常周济穷人”一样。AI正在快速分化这个世界,财富分配也在两极化,将来也必然会在某个时间点冲击动画行业。如果世人都在关注AI伦理,我们就更应该关注。而且基督徒若是在行业内,我们就更清楚罪在这个行业内所表现的形态。
因此,我们能做的,或许是可以在行业内部创造新的分配模式,更应当发挥自己的影响力,活出主的生命、爱身边的人。最重要的是,我们在这个时代要睁开双眼去观看,竖起耳朵聆听,而不是躲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些虽然都是最基本的,但实际操作起来却总是困难重重,愿我们都能靠着主的恩典去克服。
(本文首发《海外校园》17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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