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取了人性时,就为我们打开了天堂的门。(爱任纽)

如果从前有人告诉我,信仰也包括学习去看一棵树、望几个小时天空,我只会觉得摸不着头脑。可是后来渐渐发现,生活里确实有不少那样的时候。
有一年我病了一个冬天,时而躺在床上,时而躺在车里,常常只能看着窗外的天与树。
一开始我视而不见,因为疲倦和消沉。不知道病什么时候才好,甚至担心还会不会好。熟悉的轨迹被冲得七零八落,计划无从谈起,举筷都无力,更焦虑的是意识到世界不断从窗外飞驰而过。
可人哪怕躺着,也需要生活。需要感到快乐,甚至快慰。
所以天气好的时候,我更爱躺在车上,因为能将脚伸进车头的阳光里。从那个角度,必然望见天空。我发现我好久没有闲暇和“余力”,什么也不做,单单注目苍穹。
天真静啊,一连好几个小时,只有流云徜徉。细小闪亮的飞机犁出一道道云路,飞行的声音因为杳远,不但不烦扰,反倒使天地显得辽阔。不时有飞鸟经过,渡鸦掠过时会落下它们的影子。树在光里发光。
我躺着听书,不时跟着某个手机软件祷告。而为我标出时间轮廓的,正是每天定时的公祷[1]。
祷告依照礼仪年[2]的节奏设计,开始时也总会响起钟声。虽然不过是电子钟和线上敬拜,可是望着天空,与众圣徒一起敬拜、诵读圣经、聆听超越时空的呼唤,还是生出了一种共鸣,一种连续与联结感。
那是我头一次体验到礼仪的庄重,以及——它的有所指。我发现周遭还有另一层时空,平时很难留意,此时却突然向我发出邀请,甚至硬把我拉入其中。那个世界我不曾祈求,可是当它显现,我意识到有些东西我早已失去,有些我渴望已久。
如今,礼仪离日常生活很远
作为现代人,作为小家庭里长大、“离农离土”[3]的城里人,作为十年内便经历了社会巨变的中国人,我早已活在传统仪式的外围。
《礼记·月令》中记载:“天子以春之月,祈谷于上帝;夏之月,祈雨于上帝;秋之月,尝谷于上帝;冬之月,腊祭于上帝。”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无实物”的美感。时令、天子、上帝,无一不是书里的事物。而且,小时候虽然随父母回乡过年,对祭拜的环节却印象模糊。我知道我是小孩,是外来人,是女生——没有人需要我在场。
所以宗族纽带不曾网住我。在现代教育背景下,神佛要么是迷信,要么是一种修辞。我不明白案桌上供奉的人和我有什么关系,也不理解对空祝祷的意义。
成为基督徒后,虽然每周参加集体敬拜,无奈感动不易有,困惑倒很多。上帝以什么方式“在”这里?在大家抬脸仰望的灯光后?在风格各异众口难调的赞美歌里?在时常是心猿意马的听道环节中?
有些教会比较重视礼仪,除了几个“大节”,还会纪念相对日常的节期,像将临期[4]。我见过有的讲台每周点亮一根蜡烛,直到圣诞来临。
可是对我们这些缺乏历史传承的基督徒来说,礼仪年是一种陌生的语言。和传统的农业节不一样,我们不曾生活在其中。
而脱离了农事的节期也注定会消逝。村里孩子是要进城的,回头路几乎不存在。城市小孩同样要“进城”,因为很少有人真正身处城市的“中心”。那技术永远发展、经济永远增长、机会取之不尽、人可以彻底自主的地方,就像传说中的暴风眼,没有人亲眼目睹,却被停不下的风速裹挟,围绕它疯狂旋转。
唯有法定假日让人喘息。可假日并没有使人真正慢下来,去体味时令的变化与循环,去把握生命的节奏。假日也不会令人记起,这不舍昼夜的时间之流总有一日会终结,连同其中的悲欢劳苦。假日无法使人感知自己身处广袤天地之间、活在万物生灵之列,醒悟人不是主宰。假日更不会将单一的个体连为群体,使人彼此作乡邻、成为家人。
假日和城市生活其他日子一样,要人去攫取、利用和消费。就连在度假,也生怕会错过,怕得不着生活的应许[5]。
然而,存在着“更高的时间”[6]

(图片由作者提供)
如今我们被困在这扁平的地方,同时觉得乏味和孤单。无论是城里人还是曾经的乡下人;是信有神的人,还是“敬鬼神而远之”的人。
曾朋友参加敬拜,几次之后,他不肯再去,理由是“没有神圣感”,“太现代”。他想象一种欧式教堂,人们身穿白衣,唱魂归天国的音乐,面容肃穆虔诚。有时,我有限的想象和感受几乎和他一样——如果我们没有属灵体验、不曾接近“更高时间”的话。
我听过不少归信故事,往往发生在没什么神圣感的场合。教会外的人观看基督徒的小组分享,也会觉得古怪:一群平平无奇的人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房间里讲论上帝的降生、牺牲和复活。
还有人谈起对上帝的“经历”:在同样平常的生活里,上帝会对人说话,给他们感动、异象和使命,有时是回应非常微小的祈求。然后大家一起对空祷告,而这位上帝一会儿远在开天辟地之外,一会儿近到——似乎真的十分靠近一个初生的婴儿、一位临终的老人、一个独自伤心的人。
可对我来说,这些情形是“自然”的,是足以亲近的。它不会因为我太小、太老、不是本族人或不是男人/女人而排挤我。它让我实实在在体会到“四海之内皆近邻”。
它使我不能以血脉、宗族或集体为借口,逃避生命的责任(因为上帝要每一个人单独向他负责)。它让我更渴慕实质(因为仪式/形式也会带来遮蔽)。最重要的是,它让我惊闻一位道成肉身的上帝。这位上帝不再藏身于帘幕或神龛后——因为耶稣基督的缘故,他一来,就直奔我们而来。本来,他是何等伟大和不可企及的神圣者啊!
基督徒因此活在张力中:存在一种更高的时间,它是连接神圣与世俗的“天梯”。
然而,当我们在高速运转的社会里,越来越觉得自己被当作机器;当我们感到这种生活既无法触及神圣,也缺乏意义和温度;当我们总是在自我驱策,不但要完成数不清的任务,还得努力“去休息”(免得过劳死);我们虽然仍是寄居客和朝圣者,却似乎比圣经里的人更难认清自己的角色。我们不得不常常问上帝:该怎么度过具体的每一天?
因为上帝自己进入了日常
在看一棵树的时候,我需要知道自己要看什么,因为,“你不知道东西应该是什么,就看不出它是什么。”[7]
而之所以要去看一棵树,是因为树并不简单。
“我们在一天内见证了创世的所有日子:
这一天万物苏醒,田野上众人纷纷动身,
前来赞美主:这是创造的头一日……
“从起初我们就在那里,因为清晨我们在那里……
我们知晓苍穹的创造,还有水和旱地……”[8]
上帝创世的时候,树在那里。连同大地、水、苍穹、飞鸟、走兽与鱼——还有人。生活在现代,很难想象这些画面。对我们来说,万物都物化了,翻一翻字典就能直观感受到。譬如用在线新华字典查“牛”:“……能耕田拉车,肉和奶可食,角、皮、骨可作器物。”
这是完全实用的理解。它也许没错,可问题是我们只剩下这一种理解。似乎一切事物只有一种存在目的:有没有用。连对自己,我们也这么看。
哪怕是祷告,如果心里不觉得“有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生活里很多活动都因此变得徒具形式,失去了所指。
可基督徒又是幸运的,因为神圣并非不可触及,恰好因为它不“实用”。上帝不是点一炷香或烧一头羊就能召唤来的对象。他是奥秘的,我们却不觉得恐怖冰凉。他就是永恒,我们却不用像凿壁偷光一样,偷一片不属于我们的不朽时间。因为那神圣者自己走近我们,甚至成为我们中的一分子。
我想我永远不会明白上帝为何生为婴孩,也不能洞悉基督的死。堵住坟墓的巨石挪开时,人也不在场。
我们曾经因为失乐园,失去与神圣的联系。然而,天梯从天国跨入了人间。如今,就在平平无奇的日常时间里,我们分享着那位神圣者的生命。虽然从礼仪的角度看,我们是贫穷的现代人,可每一代人也都在各自的贫穷处受祝福。
而我需要接受“观看”的训练,以便看见。
活在日常里,活在期待中

(摄影:ZL / 作者提供)
有一阵我出于困惑,求主教我“如何在日常生活里生活”。这困惑天天有,我也下意识天天求。
渐渐地,我养成了每天早上灵修和祷告的习惯,不是来自教会的鞭策,不是受到属灵伟人的“刺激”。只有一个微小但执着的需要——活在他面前。
有两方面的事情让人吃惊,一是他变得离我很近,有时几乎像贴着心。长期定时的祷告很像一场不间断的对话,涵盖范围相当广:既有读经所得、感恩赞美、认罪悔改,也有时事新闻、大事小情。祷告不一定长,没话(或太困)也可以反复听《诗篇》,一面望窗外的树和小鸟。因着上帝,这些生灵与我同在着;透过它们,我也得以在造我们的主面前,单单待一刻钟。
二是——不停有人来到我心里。我从来没有像在祷告里惦记那么多人。仿佛上帝等待我已久:等我长大,等我安静,等我犯错,等我吃痛,等我回转。到我也真心渴望听他讲一讲时,他就把自己关切的事、记挂的人——反过来告诉我。
多古怪啊,明明是他自己记挂,他自己做事,却白白让我也参与其中,好像这样会让他更高兴。
这一年,我再次经验到群体被联结:一群人从陌生疏离,到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凝聚。透过每天像仪式般重复的祷告,我被带入其中。有点像看连续剧,只不过,我也成了一个角色。看剧是快乐的,而且——天知道上帝同时在讲多少故事啊。
因此,类似的事一直发生。曾经我们生活在一个很小的教会,要谈礼仪,连“低派”都够不上。[9]不过我们还是有了一些传承,也不断得到灵感。
我们会在初夏和年轻人一起去露营(后来有了洗礼)。夜半人静,江边雾气横生,大家生好火,围坐在一起唱赞美诗。几个不是基督徒的年轻人听得入了神。虽然没有任何仪式,他们却感到肃穆,感到温暖,感到汗毛直竖。因为那神圣者在我们当中。
我们办过写遗书的活动。先分享《传道书》里“虚空的虚空”,再各自散开默想:我想过怎样的人生?离开世界后,想要被怎样纪念?想好后,手写下来,轮流朗诵,最后用相框裱起,非常正式地挂在墙上。那次活动不但使我们体验到一点向死而生,还使我们感受到彼此生命的分量。
而只要我们还活在世界,就需要不断学习,如何活在主面前。尤其是很多时候,生活的“形式”并不起眼,不会给我们明显的感召或提示。
有位弟兄每天得敲一两百扇门,去推销“不具备永恒价值”的产品。他困惑工作的意义,但也还是决定每到一个街区就先为那里祷告,包括遇到心情不好或脾气不好的人。这么做需要有信念,需要相信人在成为客户之前先是人——是上帝创造并且记挂的人。
这要求人透过日常的表象甚至幻象,凭信心把握实质。因为,当那位神圣者成为我们的生命,生活里的一切就具有了同样的潜质。
“如此一来,世界的深层结构清晰可见,闪耀着光芒。”[10]
不论我们生在哪种时代、发展出何种礼仪,世界的深层结构都不曾改变。它关乎创造的荣美、堕落的悲伤、救赎的深重、复活的盼望。我们就像小孩,有时漫不经心,拨开一片枝叶,突然睁大双眼——那自缝隙中汹涌而至的光芒令人惊奇。
原来,看似绵延不绝的日常真的会过去。到最后那日,一切形式所象征的本体与真相,将会以完全形态来到人面前。而如今,因着圣灵,我们能够像等候“假期”来临[11]的孩子,透过基督远望天城。
这充满爱的思念使日常生活变得既肃穆,又温暖。

(图片由作者提供)
注:
[1] 礼拜时基督徒以统一的形式和内容作的共同祈祷。
[2] 以基督生平和救赎为中心,通过一系列节期和纪念日(如圣诞节、复活节)构建的年度循环。
[3] 交工乐队抒写城乡困境的客家歌《风神125》。
[4] 圣诞节前的预备和等待期。
[5]“去体验人生各种复杂的高低起伏,已是现代人的主要抱负了。”哈特穆特·罗萨,《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
[6] 查尔斯·泰勒在《世俗时代》里提出,通过礼仪和纪念活动,基督徒被带入“更高时间”(higher time)中,日常与永恒的救赎计划被联系起来。
[7] Jonathan Richardson,18世纪英国画家、艺术评论家和理论家。
[8] Robert Lax, <The Circus of the Sun>.
[9] 一般说来,“高派”倾向于重视礼仪、圣事和教会传统,“低派”更强调个人信仰体验、圣经权威和简化的敬拜形式。
[10] 阿利斯特·麦格拉思,《c.s.路易斯》,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
[11] “学期结束了,假期开始了。梦境结束了,早晨到来了。”c.s.路易斯,《纳尼亚传奇:最后一战》,云南美术出版社2019年。
作者资料夹:
阿不壳:膝下无猫,已婚育有一夫。两人既是走天路的同伴,又是路易斯和托尔金的粉丝、《海贼王》爱好者。喜欢听故事讲故事,盼望在“广阔的大海上”遇见更多伙伴。
出过两本小集子《风吹落我们那么多叶子》《爱的持久战》,录过两张同名民谣专辑,写有故事集《捡豆子的人》、诗集《我的人性如此颠簸》和一些书评影评。
(本文首发《海外校园》169期)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