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敏
我的挚友:你好!
一别六年多。自从那个四月的中午,我把自行车扔在你的楼前,随郑义、谢选骏、远志明去征集知识界签名,共度广场不眠之夜,而后风雨离乱,直到今秋走出普林斯顿车站,重又站在你面前,恍如一场大梦。
十几岁被抛进社会,坎坷颠簸,自以为紧紧拽着命运的缰绳,哪知天涯路尽,低头一看,只攥个空拳。这才晓得抬头仰望那至高的主宰。
静夜长谈,你说“如果你在正常情况下,而不是在俄国那种特殊环境、特殊心境中决意归向耶稣基督,也许更好。”我明白你的意思,如同你自己不愿受危难的胁迫冒然举步。理性思考是你的习惯和特长,也是我们读书人求学求知遵从的准则。其实,人又怎么能选择相信上帝的时机呢?真正意义上的相信,依我看,不是下了决心之后的宣言,而是步入其境之后的确认。换句话说,信仰的发生不是大脑作出决策给心灵指令,而是心灵首先予以肯定,然后向大脑辩白。凡走进“相信”之境的人,身后都有足迹,路径并不相同。或读圣经蒙了特别的感动,或在艰险中得了神的救助,或在教会见了耶稣基督大爱之光……或兼而有之,凡此种种,终于发现,自己已经走进去了。
1989年的大事件,铸成我们满世界漂流的命运。近来陆续得着与多位朋友在北美重逢的机会,不由得常问谁的大能令我们聚散,又有哪位在当初能料到今日?旧友畅叙,海阔天空,有趣的是,每每不约而同会说到“信仰”这个话题。直到临离开普林斯顿的最后一晚,还在听郑义、北明谈“天上那双眼睛”,敬虔肃穆,不觉夜半。
返回加拿大,刚进家门就看见12期《海外校园》。一口气读完谢选骏的文章,之后又接到他的电话,多少弥补了此行没能见到他的遗憾。徜徉《海外校园》,一连几期都有熟识的朋友在这片茵茵绿地上不期而遇。无论是谈“相信”还是谈“不信”,分明能感受到那股强大的、催促我们来“谈”的力量。
选骏兄坦诚的文字,让我看见这位才情出众的骑手怎样在理性王国里时而驰骋、时而游戏,看到他心里那个“非善非恶”的“祂”。我担心那种“无法心仪半圆的状态”并不是“最大的思想空间”而只是个狭窄的夹缝。中国文化人,让专制压弯了脊骨,珍惜独立思考的充分自由度,已属难得。自由,对于我们来说,是舍弃了许多既得利益,且冒过身家性命之险竭力卫护的理念。不论今天各自想法有多少不同,追求自由是我们共同的愿望。“八九民运”以来种种遭遇迫使我不能不想,站在广场时,曾否对我们所呼求的民主自由权利之源,有足够清醒的认识?“六四事件后”,曾否对褫夺人生命与自由的制度之源,有足够深入的探究?颠沛流离之中最大的收获莫过于认识自己的有限,认识人之为人的有限。
很赞同谢选骏文章里说的“有的人不信神都不行,有的人想信神都不行”,我想再加一句“有的人那时候想信神都不行,可这时候不信神都不行”。人人都有灵性,会有敞开心门,抬头仰望的时刻,而上帝启示每个人的方法和时机却大不相同。十年前,你我同在北京缸瓦市基督教堂采访,我欣赏伫立于圣乐之中所体味的那极动人的真善美,却一丁点儿也没有想当基督徒的意思。那时候的我,绝不甘心归了耶稣基督而失去俯视浏览人类各种宗教文明的自由。往深里说,仍认为不是上帝造了人,乃是人造了上帝。记得有一次社会问卷调查,我在“你最钦佩的人”一题后面答的是:“创造了上帝的人。”万没料到日后我这个有二十年党龄的人流亡时以列宁的故乡为起点,在莫斯科华人教会与神相遇,从此走上通往十字架上真理的漫漫长途。
细想其间经历,人生大跌大宕,苦海茫茫。在这罪污的世界中挣扎,难于自洁、自拔的我,倍感人生本相竟是这般无奈与孤独。何时降生,何时归去,背景际遇,时事变迁,几多由得自己?面对强权战胜公理,手足鹬蚌相争,外加天灾人祸,往往也只有喟然一声无奈的长叹而已。再说孤独,赤身而来,空手而去,且不说无家可归者孑然一身,即使宾朋满堂,儿孙绕膝,人生仍有多少真切的感受难以向他人言传!有些话说出来别人也未必听得明白!恰巧,这次你也特别提到一部电视片,主人翁是个有独特经历但全然无法被周围人理解的女孩……人来到世间,自始至终,就内心而言,若不与那至高的主宰者交通,哪个不曾感到过踽踽独行的孤独!
也许正是在流亡俄罗斯那种特殊的环境和心境中,我才会突然想起圣经,并在几天后奇妙地得到一本。捧读圣经,豁然开朗,阴霾消散,绝处逢生。当我实实在在得到一份丰厚的礼物时,怎么能否认送礼物者的存在呢?神又通过一个异象,反覆向我耳语“以色列,以色列……”让我无论如何不能充耳不闻这显然是给予我的昭示。这才终于进入了“不信神都不行”的境地。我敬畏地仰望那至高之处,有声音说:“你们必晓得真理,真理必叫你们得以自由。”圣经将我的视线引向人的罪。不除去罪的捆绑,无论个人还是社会,那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我不认为仅仅靠反覆劝说,能使人终因招架不住而相信。上帝在不同时机以不同方式启示我们,包括藉着环境、周围事物和周围人的言语行为启示人、感动人去叩祂的门。理性思考也不一定是灵性苏醒的必然障碍,甚至很有可能成为灵性苏醒的阶梯。我们看不见创造天地海和其中万物的上帝,但能看见祂创造的万物之妙;我们没有看到十字架上为人赎罪受死的耶稣,但能看见将近两千年后世上各国基督徒活出的新生命;我们道不尽上帝的事情,也不能参透造物主在我们身上所要实现的全部计划,只因祂高过我们。
近来静心默想,越发觉得我们先人造“信仰”一词用字十分精当。人到了“不信都不行”的地步方为“信”,进而才会敬虔仰望那创造宇宙万物的主宰者,那超越自然与人的大能者,永怀敬畏、感恩和忏悔之心。“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约翰1:1)信而仰之是信仰的要义。俯视浏灠诸般宗教文化,想从中摄取各样精华养分的智者高人,有可能终生不曾领略过“信仰”的体验。因取与不取全凭己意,何谈超越?“俯视浏灠”与“信而仰之”是完全不同的境界,前者有可能是进入后者的途经之地,后者却难与前者兼容,分别就在于这一“俯”与一“仰”之间。
随信寄几首我们教会常唱的歌,词曲都是我特别喜欢的,若你有兴趣,还有许多非常美的歌。盼望有更多机会交流。
作者来自北京,曾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记者及编辑,现住加拿大。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