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他到死也没有家人陪在身边,韩姐妹忍不住落泪。
文/黛昀
阴天,多云,少风。寒冷依旧,阳光从灰白的云层透下来。多年前就患了中风的夏伯,一条腿扣在另一条腿上,一只脚掌撑地,把轮椅上的自己推进一小寸,就这样从自己的房间出发,穿过这幢淡黄色斑驳墙面的罗马式拱顶长廊,一步一步挪进食堂的门。
聚会已经开始十多分钟了。这所京城乡镇敬老院的食堂里,已经坐了十多位老人和几位护工。这是2017农历年最后一个周二的讲道聚会,下周五是春节,期间要暂停两周。“每周就盼着这个,盼着见到你们!”老人对来自教会的同工们说。
1
老人们过来听一次道,很不容易。少数几个人可以自己慢慢走来,拄拐杖或用4条腿的助行架。在轮椅上的,要由同工提前到各房间一个一个地推来。夏伯是特例,他坚持不用人推,要自己过来。他进门没几步就停住了,在几乎最靠后的位置开始听道。食堂有些空荡,即使关上大门,挡上红色绒布防风门帘,坐上十几分钟,腿仍会发凉。大多数人坐在轮椅上,走来的就坐在铁质餐椅上,已有人贴心地放上了座垫,尼龙绒的,还有白色泡沫条。
这所乡镇敬老院坐落在政府路上,离镇政府部门只有一街之隔,主要是给五保户住的。就是像夏伯这样,无劳动能力,无生活来源,无法定赡养人。或者,像有的老人,连自己的赡养人也没有能力,就放在这里被集体供养。
国家对他们实行保吃、保穿、保住、保医、保葬,享受“五保”待遇。类似这样的敬老院,几百年前欧洲和美国就有了,叫救济院(poorhouse)或济贫院(almshouse)。当时的人形容这些地方是“冷酷、可憎、地狱般的地方”。
夏伯几乎一身黑,黑皮帽、黑色厚呢子西装里裹着一件黑薄羽绒服、黑棉裤、黑棉鞋。他不时地咳出痰来,抹在坏腿的棉裤膝盖处。除了稀疏的白色胡须,这裤子上的黄白色污迹就比较显眼。他全身阵阵酸臭袭来,若不是帮他剪指甲,同工们还无法明白,为何以前聚会时有人骂他脏臭,让他出去。这种骂是突然而起的,就在讲道的时候。
同住在院里的曹弟兄有洁癖,受不了身上有味的老人。平时总是缄默的夏伯也会骂回去。有段时间,夏伯的确不进来了,在食堂外隔着窗听。他现在可以进来听道了,经过劝说和成长,曹弟兄也已不再骂战。但夏伯仍旧拒绝洗澡,坚决不换衣服。同工已给他换过新床上的套件,不多久枕头又变成黑色。
他的桌子上,只有四盒“华佗再造丸”,是开超市的儿子买的,儿子甚少来看他,药盒原封不动地放着。他妻子从没来看过他。他经常在走廊和楼道里,低着头,坐在轮椅上,一步一步地挪动,别人以为他在锻炼。只有住在这里的人才知道,他在搜寻烟头捡来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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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一旁的周弟兄,也是身上味重的老人。同工们好几次在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时,才发现他的裤子湿了。他有前列腺炎。这次聚会之后,韩姐妹和另外同工一起推他回去,刚掀开门帘跨进房门,一脚踩得软软的,低头一看,几坨屎横在那里。
敬老院的男护工问周弟兄的同屋,是谁拉的。那个至今未婚的男人,只有五十多岁,看起来却像七十多岁,他睁着无辜的眼睛看着男护工,没有回应。男护工抬起皮鞋,一脚踩下他的线裤,吼道:“就是你,你给我站着,脱!”这样的事,也发生在周弟兄身上。
有一次,任姐妹和同工探访他,发现他又尿湿了裤子,帮他换裤子的时候,一坨屎掉下来。给他擦拭的时候,一大块皮也掉下来,都是长期沤的。他的床散发着浓重的味道,一按下去,床褥就渗出水来,都是尿液。由于工资低,敬老院难以请到护工,这里一个护工要管一个区的十一二位老人,不少大小便不能自理的老人,就像周弟兄这样,屎尿会兜上大半天。
周弟兄有时候脾气很大,也会偷偷地在房间抽烟。他离婚后,独自一人过,后来前妻跟孩子都相继去世了,他自己得中风,坐上了轮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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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道人韩姐妹需要戴上自己买的便携式话筒大声地说,老人才听得见。这次讲的是《创世记》第3章,亚当、夏娃的犯罪。韩姐妹是中央美院壁画系毕业的职业画家,住在附近的画家村,每周二会来这里讲道。跟她固定同来的两位同工赵弟兄和张姐妹也是画家村的画家。每周四,任姐妹跟十几位弟兄姐妹会来带敬拜、讲道,还会为老人剪发、修指甲、做清洁工作。
同是五保户的王弟兄坐在食堂中间,也坐在轮椅上,跟其他老人年龄相仿,八十岁上下,至今仍是单身。皮肤白皙,脸上的老人斑较为明显,他戴着帽子垂着头听,鼻涕也不时地垂下来。教会的赵弟兄每次都会拿纸巾过来帮他擦。不了解的人以为他睡着了,其实他在认真听。
他是这里为数不多头脑还清醒,还能清楚说话的老人。护工为了换洗方便,冬天让他一直裸着身子躺在被窝里。夏天,张姐妹为他洗脚的时候,大家才看见他那双被烫伤过的脚。厚厚的死皮已经胀脱出来,裹着整只脚,一直到脚脖,如腐烂的桦树皮,在张姐妹的修脚刀下剥落。旁边第一次来的水姐妹在充满异味的房间里看见这画面,忍不住出去呕吐了一路。
呕吐的事,通常发生在“第一次”遇见这“场面”的人身上。比如,第一次在冬天踏进密不通风、充满尿骚味的楼道时;当后来信主的李护工从服装个体户刚转行过来,帮一个正在吃东西的患老年痴呆的老奶奶擦去满头满身的粪便时;当张姐妹和同工给一位患弱智、自闭不让任何人进他的屋子的弟兄收拾房间,张姐妹发现满地都是食物垃圾,一群群白蛆在刺鼻的空气中蠕动时。
当时,张姐妹一边收拾,一边干呕,一边祷告求主帮助。主耶稣给了她一句话:“你把这件事做在我最小一个弟兄身上,就是做在我身上了。”(参《马太福音》25:40)正是这句话让她走了过来,一直坚持了4年。
4
老人进这里后,衰老的速度都特别快。刘弟兄就是一个例子。去年夏天他还坐在轮椅上,能起来缓慢走动,缓慢说话,看上去也就六十多的样子,还有黑色的头发,不胖不瘦。后来在自己的房间里摔了几次,现在就只能躺在床上了。他很想去聚会,但护工不让他去。半年不到,他像是又老了三十多岁。
如今,他躺在床上,连翻身也做不到,一只手紧紧抓住铁床的护栏,露出枯枝般的胳膊。嘴唇已经看不见,完全内缩进口里,像是没了牙。嘴角总有些血。两颊凹陷,能微微看见牙床的轮廓。
他现在已经不能说话,连发出声音也是奢侈的。只有眼珠子在动。双腿如树枝交叉竖起,把纸尿片夹着,如同烧烤架子。上面的被子就像要变作一块裹尸布,把他速速地掩藏。韩姐妹她们多次看望他,并为他做祷告,感觉他快要回到天父的怀抱了。韩姐妹她们说:“4年来,这里几乎换了一半的老人,几乎隔一段时间就有离开的,我们是要抢救灵魂啊!”这里的老人也从原本170多人变成现在的120多个。
有的老人也有儿女,但孩子们甚少来看望,过年过节也是如此。坐在食堂一角的孙奶奶是敬老院里为数不多的女性,比起易患中风、坐轮椅或躺床上的大多数男性老人来说,她们大多还能缓慢地行走,也更爱倾诉。孙奶奶满头白发,去年有段时间她抑郁得不想下床,不想走出房门,情绪低落且波动大。
一见到每周来的姐妹,孙奶奶忧愁的脸就舒展开了,窗台上的郁金香似乎也能感受到她的喜乐。可不一会儿,她又难过得哭起来,哭得很伤心。她说很想家,想回家。又说自己的孩子是白眼狼,养大了就不要她,把她扔在这里。周四过来的在校大学生Agnes跟她的孙子年龄差不多,见她的房间空荡荡的,就趁她聚会时精心地布置了她的房间。那些花,就是她买来摆放的。孙奶奶回来一见,感动得直落泪。
5
这家敬老院并非基督徒所办,能这样自由地出入,在食堂里定期聚会,实属上帝的恩典。起初,韩姐妹和同工们是应一位住在这里的老姐妹邀请,开始在她的房间里查经。那时,护工们冷嘲热讽:“哎呦,你们这是做活菩萨来了,什么神啊,我什么都不信,我就信钱!”院方主任也不信任她们:“别来了,来也别带吃的。非亲非故的,喂一个东西把人家噎死呛死。人死了,谁负责?!”
她们当时很难受,回去后继续祷告,认为天父已经把这里的福音大门打开了,下一次,她们就试探性地再去查经。护工们的态度好一阵坏一阵,甚至还叫过警察来登记她们的身份证,也有警察去韩姐妹家里登门调查。但韩姐妹和同工们的坚持,最终打动了院方和护工,愿意租地方给她们聚会,还邀请教会来给老人表演节目,护工中也有人信了主。
不久,异端也来这里了。有位信三赎基督的男护工把守着最“严重”的区,那里的老人基本都需要全时间护理。他却不让老人们去聚会,也不让同工们进门探望。从小因病坐轮椅的水姐妹有一次想进去,竟被他使劲推了一下,说:“非亲非故的,你们出去!”
这里的牧养很困难,同工人数也远远不够。每次聚会后,她们只能做些探访和祷告,门徒造就的学习还未能展开。这几年,单单先把福音传遍,讲清楚,已很不容易。梁姐妹前几年也与韩姐妹一起同工,她像“扫楼”那样,敲每一个老人的房门,给他们传福音。
几年过去,已有十几位信主受洗的老人,有的已平安回到天家。韩姐妹曾亲自送走过几位。一位生前热心服侍的李弟兄早上7点过世,平时几乎不来看望他的家人,下午1点多才姗姗而来。看着他那双腐烂多年至发黑的双腿,想到他到死也没有家人陪在身边,韩姐妹心里极其忧伤,忍不住落泪。
6
韩姐妹期待有更多的教会能参与进来,他们邀请过附近许多教会,却都遭到了拒绝。有的说这不是自己教会的事工,没有更多服侍的精力,不是自己教会的禾场,有的要求在这边的服侍的韩姐妹必须服从对方在南方城市牧师的权柄。后来韩姐妹找到任姐妹,任姐妹二话没说,就带着弟兄姐妹一起过来服侍了。
“只要是上帝的工作,什么都不用说,这就是金银宝石的工作,这就是我们要拼上全力去做的!”当时,任姐妹说的话特别触动韩姐妹,“能去这儿服侍真是福气啊!”“这是一个福气,而不会觉得是压力,来这里,上帝必会加给你相应的力量,是需要我们把脚先踏出去。”韩姐妹感慨道。来的弟兄姐妹也给教会带来了复兴。“当我们成为上帝的管道和奉献的器皿时,上帝就会充满你,这个滋味是很快就能感受到的,除非我们的动机有问题。上帝说‘滋润人的,必得滋润’(参《箴言》11:25)是真的。”
食堂里,秉持着这样信念的韩姐妹连走带比划地跟老人们讲什么是人的罪,什么是上帝的救赎和恩典。老人们安静地听着。他们许多人的内心也许仍是一座孤岛,也住在这座孤岛上,但微弱的阳光已经带着温暖照进来了。
食堂的一面墙上贴着《使徒信经》,大门旁是供给全院的电热开水机,不时有人入内打水。上方墙上挂着一个红色的十字架,仿佛耶稣站在那里说:“人若渴了,可以到我这里来喝。信我的人,就如经上所说‘从他腹中流出活水的江河来’。”(参《约翰福音》7:37-38)
文章部分为化名。
跋:据全国老龄办2016年底发布的测算数据显示,2020年,我国的失能老年人将达到4200万,几乎等于北京加上深圳的常住总人口数。80岁以上高龄老年人将达到2900万,孤寡老人将达到1.18亿。到2035年,中国老年人口将达到4亿人。也许有的人有退休金或积蓄可供住在更好的养老院或居家养老,请得起护工。但五保户大多只能住在这样的敬老院里头。中国基督徒也有一亿多,教会是否准备好了呢?
作者现居北京,文字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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