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间最美好的情感里,似乎在用力地爱,又在用力地互相伤害。
文/晨牧
亲妈说,她不是我亲妈
认识耶稣,是在大二的圣诞节,把他介绍给我的是一位女老师。她说:“你知道吗?你犯下的所有的错,他都会原谅,因为他是上帝。”
要不是这位老师个性活泼开朗,待人处事非常接地气,我很可能觉得她是个神叨叨的宗教狂。
那个时候,我这个无神论的脑袋瓜里没有上帝这个概念,跟我说上帝爱我,并且为救我而死什么的,会让我听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难道还有眼睛看不见的存在吗?”想到这点,有那么点恐慌,要是真有上帝,要是他看得见我隐藏在心里的恨……
大学里,我被公认为开朗、阳光,我也时常炫耀自己那个健康、充满爱的家。这些是我让别人看见的,而他们看不见的则是我对父母的各种埋怨,特别是对妈妈。
妈妈和我之间的感情,不但旁人看不清,连我自己都理不清。在外人眼里,她通情达理,热情慷慨;在外人看来,我温和大方,规规矩矩。可惜,在柔和的亲情光环之下,却隐藏着一份恨意,一份见不得光的情感。
妈妈生了3个孩子,我是那个倒霉的老二,中间孩子的负面体验我都经历过。妈妈常说我是多余的,常拿我和老大或老小比。从童年走到青年,我一直费尽心思地做着“夺爱”大战。
妈妈结婚早,我们幼年时她才二十多岁,她不知如何处理我的坏脾气,反而用恶言伤害了我的心。她对我说过的最伤我心的话就是“我怎么养了你这样的孩子?你是我生的吗?”而我也说过伤她的话——“我恨你,以后你老了,绝对不管你!”
有次妈妈骗我说:“你呀,不是我亲生的,所以才不疼你。去吧,去找你亲妈。”
她随便说了个阿姨的名字,说她是我亲妈。几岁大的孩子,抱着几件小衣服,跑出家门。晚风像只怪物,狂躁地揪起我的长发,仿佛拔起野地里的草。
我迈着碎碎的小步子,一个人跨过渠沟,穿过田地和村落,跑去别人家,去叫别人“妈”。那种失落、迷茫、孤独、伤心,带着对夜晚来临的恐惧,这一切,始终留在我的记忆里,很久,很久……
带着爱,我们彼此折磨
从此,这世间最美好的情感里便交织进一缕仇恨和迷茫,似乎在用力地爱,又在用力地互相伤害。伤害自己最亲近的人,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事。可越接近愚蠢,人就变得越模糊,也丧失了分辨善恶和爱的能力。
所以,那次听老师讲到世人犯罪,上帝舍身相救,赦免人的罪。我就想到了自己对妈妈的恨,直觉告诉我,那是一桩罪,一桩虽然不会被法律判定刑罚的罪,可却是早已伤及我们两人。而且,这罪恶隐藏得极深,鲜有人能窥探到。要是上帝能救我于罪恶的重压之下,我是愿意的。
想起自己年少时,过着别无选择的生活。明知和妈妈怄气、冷战、拌嘴都是错误的,却又克制不了自己的愤怒;明明自己敏感脆弱,却竖起浑身的刺,去扎痛她。
因为亲情的交集,家人之间都不得不忍受彼此的阴暗面。有时候放纵宣泄,有时候缄默不语,还有时候明明爱着,却又恶毒地张开全部的刺,用彼此伤害来证明爱的存在。
看见妈妈歇斯底里地和我吵,看见她流泪、心痛却也能心安,好像这才知道她还是在乎我。多么古怪而无理的逻辑,却是我唯一感知爱的途径,即便这爱痛得像块火炭,灼烧我敏感、脆弱的心。
血缘关系实在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就因为共享着部分相同的基因,我们隐忍、缄默,甚至放纵那些难以承受的血泪史、坏脾气、怪性格;我们大声抱怨、指责,可到头来终又和解,哪怕是表面上的客客气气。
现实里,每个人、每个家庭中都潜伏着痛苦沉疴,还有纠缠不休、难以疏解的矛盾和心结,这些情绪隐秘不堪,像一颗毒瘤折磨着家庭中的彼此。
听到耶稣是那个不但可以敞开己心,而且有能力动手术割去毒瘤的上帝,我暗自想过,他要怎么做呢?我读过那么多书,也辛苦地尝试过去爱,却没见着拯救心灵苦毒的解药。
长大了,我仍纠结于恨
亲情是该珍惜的一份情感,家本是在磕磕绊绊、彼此隐忍容让中,相互扶持着往前走的群体。
其实我与母亲之间的情感,早就是一段紧紧交织在一起的生命,是根茎相连的喜乐与哀痛,是那种荣辱与共、唇亡齿寒的情感。
在那里,我尝试过原谅和自我原谅,因为生命里不能缺失亲人,就像不能缺失记忆一样,特别是母亲。她是我记忆碎片的全部,想要完整,只能妥协,只能原谅,必须原谅。
这些道理,我全都懂,也明白她对我是尽了心。可怎么也挥不去那些阴影,那些让我恨着的记忆,和幼年时她讲过的那些伤我的话。
人可以轻易地去恨,而且恨之入骨,却不能靠着自己的良知胜过恨,真诚无畏地爱。聪明如我,深知靠着自己的努力去修补亲情的破洞,根本不可能。
当年进入高中后,似乎我一下子长大了,对母爱的理解也不那么偏执,当时我决定用正面积极的态度赢回母爱,营造和妈妈的关系。却没想到,真正的爱是不需要赢得的,无论我付出多少努力,取得多少成绩,它和妈妈爱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所以我继续纠结,继续恨。在完美的爱里,一丁点的恨和巨大的恨,本质上是一样的。心中存着恨,相信自己是不被妈妈爱的孩子,总会在相聚的日子,摧毁一切的美好。虽然长大了,也成熟了,可我和她仍然吵架。
伍迪·艾伦说:“人类所作的99%的决定基于情感——直觉、情绪、恐惧、冲突、未解的儿时的心结。这成了压倒性的驱动元素,而非推理、理性或常识。所以世界才会处于一种如此糟糕的境地。”
而维系儿时情感的基地就是家庭,人们倾向于认为,苦难给人以力量。但在多数情况下,童年时期遭受到的苦难,往往不具有任何正面的能量。它只会摧残我们的柔弱,让我们变成更冷酷的人。
我也曾把自己童年遭受到妈妈偏心的粗暴对待讲给好友听,她们觉得我小题大做,“谁的人生不困惑?何必认真,何必计较?”她们看似不认真,不计较,不过是在逃避罢了。她们心酸地接过生活的苦杯,痛痛地饮下,然后又活出一个酷似父辈们的人生。
当年,每次和妈妈吵完架,我的心都有种撕裂的痛,说着自己不想说的话,做了自己不想做的事。十六七岁的我,像个一筹莫展的孩子,像个在乡野里茫然疾走的孩子,不知道自己要跑向哪里,哪里才是心安之处。
妈妈我错了,原谅我吧
当年,虽然因为感觉陌生和别扭,还不能跟耶稣倾诉心声,却很想对他多点了解。结果,越了解,越发现,原来人之所以不认他,不信有一位绝对、完美的救主存在,是因为害怕自己可憎的面目裸露在他面前,害怕暴露之后被惩罚。
大多数人的生活并非美好,里面甚至爬满了丑恶、龌龊的虱子。人和人的关系也像披了一件华丽的袍子,表面欢愉,实则永远是不近不远。
就像我听到过的许多家庭故事,其间每个人的生活都有各样的千疮百孔。家本来是港湾,又极有可能是地狱,它可以给家庭成员以庇护和关爱,却也可能是一些人逃之不及的监牢。
多数人此生最爱、最烦心、最苦的情感,都聚集在这里。可人们还逞强,还竭力保持着镇定和体面,雪莱说过:“别揭开那些活着的人用来形容生活的彩色面纱,尽管这上面都是些不真实的假象。”
当我思索自己是否向耶稣完全敞开了的时候,就好像要当着他的面,扯下蒙在我脸上的面纱。我真的怕自己那张伤痕累累的脸会吓到他,也吓到自己。
可是,我在圣经里读到一句这样的话:“我们若认自己的罪,上帝是信实的,是公义的,必要赦免我们的罪,洗净我们一切的不义。”(《约翰一书》1:9)
就这样,在那个许多年前的冬天,我勇敢地做了一个选择:向耶稣讲出心里的秘密,求他的原谅,求他来帮我修补亲情的破口。
那天,我一个人走到雪地里,站在松树下,扯动覆盖积雪的松枝,看着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心也松动开来。
自然而然地,我开始跟耶稣讲话,声音微弱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开了头,就停不下来。胸口起伏着,泪水怎么也止不住,淌了一脸。如果不是在校园里,如果不是担心被人看见了尴尬,我非常非常想跪下来,伏在地上,我觉得那种姿势,才是我在他面前最舒服的姿势。
在心里,我已经向耶稣跪下来了。我跪下,因为在真正的纯洁和善良面前,我终于看清了自己里面的羞耻和罪恶,终于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看见了光,也走进光里;终于,我也看见一种胜过母爱的爱,一种无条件的爱,一种专注在我身上的爱。
这种深埋在亲情里的痛苦,让人无法摆脱,所以只能逃避。幸好我逃到真理的爱里,那里面有光明和温暖。
“爱她,因为她需要被你爱,不要恨,不要恐惧,我与你一起爱她!”这句话进入心里后,我长长地舒了口气,紧紧地拥抱了耶稣,拥抱了再不会伤及己心的爱。
那年寒假回家,妈妈坐在炉火边缝补衣服,我趴在床上读圣经,突然,我站起来,走向她,蹲在她膝边,抓起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妈妈,我错了,原谅我吧!我,让您费心了……”
当我说出“妈,我爱你”的时候,她扭过身去,大哭起来。
作者现居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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