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黄琪恩
圣诞前夕,天空飘着微雪。这个美国中西部的大学城因着学生返家过节,显得格外宁静。
芸芸正在煎蛋饺,门铃响了,小萍赶去开门,随即大叫:“张大哥来了!”
张明一脚跨进门,随手拍落外套上的雪花,屋里的暖气已在眼镜上凝成一片水雾。他用力吸了几下鼻子,冲着厨房喊道:“好香哟!你们烧的什么好菜?”
“家乡菜,”芸芸回答,接着又补充一句:“别忘了我们是同乡。”
张明笑道:“你是台湾土生土长的,连上海也没去过,那里算得上海人?”
芸芸有点不服气,说:“好罢,就算我不是上海人。这里有一个真正的上海人。”她指指厨房另一端:“小沈是我们系里的新同学,上礼拜才从上海来的。”
眼镜上的水气已渐散去,张明这才留意到餐桌前坐着一位廿多岁的年轻人。那人忙立起身,朝张明哈了哈腰,说:“小姓沈,沈效东。效忠的效,毛泽东的东。请指教。”
张明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仿佛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他忙而不迭的说:“别客气。我叫张明。”
“小沈说他从来没有参加过圣诞节的活动,所以我特别邀请他今晚一块儿去唱诗报佳音。”芸芸说。
这时小萍已将碗筷安置好了,桌子正中一个电火锅腾腾地冒着热气,几只碟子中分别排列了肉片、蛋饺、青菜豆腐。小沈开心地说:“我原本打算啃汉堡过节,没想到有这么丰盛的晚餐。”
四人坐定,边吃边聊。小萍与张明是同系的同学,听张明提起过他父母是基督徒,就问他:“在大陆你们家里过不过圣诞节?”
张明摇摇头:“不记得了,也许在很早以前还有,以后就没有了。文革十年当然是没有的。”
小萍想起张明讲过他家在文革时吃过不少苦,正预备转个话题,却听见一旁的芸芸问小沈说:“你不是说你当过红小兵吗?你们都做些什么?”
“造反哪!”小沈答。
“你不怕?”芸芸问。
“怕?不。倒觉得挺好玩的。不想上课的话就去找个地主婆来斗一斗。反正只要不上课,大家都开心。”
小萍突然发觉坐在对面的张明脸色变得相当阴沉,两眼炯炯发光。她赶紧踢了芸芸一脚,示意她别再问下去。芸芸警觉地刹住口,夹了一只蛋饺到小沈碗里,又夹了一只给张明,说:“快吃罢,等一下我们还要去报佳音。”
张明深深吸了口气,站起来,看看腕上的表,说:“我们也该准备出发了,免得让其他人等。我先去发动我那老爷车,你们慢慢来。”
老爷车在雪地中发出阵阵怒吼,张明的心也在呐喊。眼前又出现了那一幕:瘦小的母亲弯着腰,站在台上挨斗;那个姓沈的造反派教师,口沬横飞地数着她的罪状。台下一片“打倒XX!”“打倒XX!”的口号。
母亲被打成了“走资派”教师,隔离审查。她受不了这种侮辱,跳了楼,结果没死,成了残废。张明那天听见母亲出事,立刻抓起一把菜刀往外冲,两个妹妹一人拖着一个膀子不让他去,他大叫:“你们放开我!我找那些人拼了!”
张明从车里冲出来。迎面一股冷风使他的头脑冷静下来。他下意识伸手往袋里掏烟,却找不着,这才想起早在三个月前受洗时戒了烟。这时一样东西从口袋里滑出来,落在雪地上。张明捡起一看,是个钥匙环,上面套着一个粗糙的木质小十字架。那是他三姑妈在他临出国时送的,他一直带在身边。
想起三姑妈,张明忍不住心里感慨。三姑妈是个虔诚的基督徒,解放前当过教会小学校长。“反右”时人家问她:“你说毛主席大还是耶稣大?”她答:“毛主席是人,耶稣是神。当然是耶稣大。”
于是她被关了十年。放出来后人家又问她同样的问题,她还是老答案,又再关了七年。他们故意把她和一些卖淫的偷东西的女人关在一起,她却以温柔的爱心来关怀照顾那些人。
文革之后,天天有人到她的住、来探望她,听她讲耶稣。有一天,连一个当年整她整得最凶的人也来了,要求她把圣经的道理讲给他听。
张明问过三姑妈:“你还恨不恨那些整你的人?”
三姑妈说:“我从来没有恨过他们。凡事都是恩典,在当时我没有反抗与怨言,在事后我也没有仇恨与愤慨。上帝怎样饶恕了我们,我们也要同样饶恕我们的仇敌。”
张明叹了口气,把小十字架放回口袋,转身向屋内行去。
小沈下了车,兴高采烈的向车内人挥手:“原来报佳音这么有趣,下次你们有什么活动再找我。”
“没问题。”张明说。
小萍目送小沈离去,回头对张明说:“张大哥,吃晚饭时我真担心你会和小沈起冲突呢!”
“当我知道小沈就是那个造反派的儿子时,心理上确实有点不平衡。”张明说:“不过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何况圣经上不是说,我们当爱自己的仇敌吗?”
芸芸插嘴说:“张大哥,你现在看起来比刚才快乐得多了。”
“是吗?”张明笑了,他吹起《平安夜》曲的口哨,车子轻巧地滑过雪夜的街头。
本文是真人真事,由美国莱特州立大学中国基督徒团契刊物《留学生》提供。作者现任教于美国俄亥俄州Cedarlle College教育统计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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