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之为灵魂的肉身——读《文学·苦难·精神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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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意味着去承担苦难,而非解释苦难。

 

 

 

文/惠苇

 

 

 

但凡文学作品,总是不能无视现实世界的困难及人的问题,苦难与罪恶是这个世界最鲜明的真实,无论是否认信基督信仰,一个作家都无法回避这一真实。

苦难是人生的第一大真相,是人不得不面对的真相。苦难不单因外在环境的挤压,更扎根于人性深处,苦难的普遍性不以时空为转移。生活可能没有文学作品那么传奇,但作品中人物的罪恶,却可能与作为读者的我之罪恶,同样深重与诡谲。

 

   

国人灵魂无依的显现

 

齐宏伟著的《文学·苦难·精神资源》是分析中国现当代文学系列的重要文本,让人看到中国现当代文学散发的气息,不是荒寒冰冷,就是凄惨绝望;不是堕落庸俗,就是幻灭无常;甚或充满忿恨苦毒,唯独没有盼望与温暖。直到史铁生、北村等人带有终极眼光与神性之维的写作,才使文学有了转向的微光。

齐宏伟以极大的信仰热忱与基督教生存观的犀利视角,把握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心魂与脉搏,也在文本背后透视了中国人精神家园的荒芜寂寥与无所安慰的凄苦,更看到中国人透过文学所要进行的超越追求,是何等地捉襟见肘、资源匮乏。其实,百年中国文学所透露出来的寂寥与绝望,也正是中国人灵魂飘荡、无所托寄的文本显现。

记得中学时阅读鲁迅的文章,看到的是礼教的吃人与人性的冷漠,那句“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路”,总给人一种无奈的苍凉感。老舍的《骆驼祥子》中,一个人的命运比一片浮萍还要颠簸无常,卖命换来的却是沦落底层、无立锥之地;而《茶馆》让我感觉像一座灵堂,你方唱罢我登场,不过是一波又一波地走向绝望,仿佛在为中国文化送终……

很多粗浅的印象,在本书中得到了具体化的印证。作者的分析不是立足于深受意识形态影响的宏大叙事,而是基于基督信仰所强调的人性的深渊与幽暗,以及无所不在的苦难。但作者更着重于个体的人在面对人生苦难时如何超越,如何获得内心的安慰与解脱。他说,人是不可救药的超越性存在,人不可能没有超越地活着。

 

   

两种不同的文学精神

 

作者引述马克斯·韦伯的观点说,中国人并非没有超越之信仰,只是这种超越,不是在上帝与人这一纵向关系上的外在超越(作者认为基督信仰不纯然是外在超越,也有内在超越),而是谋求在自然与人这一横向关系上,天人合一反求诸己式的内在超越。

作者指出,基督教文学精神的架构是“神圣情怀——幽暗意识——盼望精神”,而中国文学精神的基本架构是“自然情怀——光明意识——追忆精神”。

基督徒生活在一个透过耶稣基督、直面上帝的纵向维度世界里,有从上而来的上帝光照下的信望爱情怀,基督徒强调上帝的指引与带领。而传统中国人则生活在一种天人合一、万物有灵、循环往复的世界中,中国人强调自然、自然而然、道法自然等等。

基督徒的人性观认为,人起初受造美好,后因始祖的悖逆堕落,人偏离了起初的圣洁美好、全然败坏。虽然人作为上帝的形象,仍有良知,却已伏在罪的权势之下,所愿与所做不能合一。所以,在基督教影响下的社会文化,多倾向于对人性保持一种警惕与制约,但也能包容人犯错,因为人皆罪人,人皆有软弱。

相比而言,中国文化对人性的评价却极高,认为人之初性本善,儿童的心是澄澈光明的,后来的恶习是环境污染所致,人人皆可成尧舜,人人心中都有一颗圣人的种子。中国人的社会理想,总是落在对贤相明君的盼望上,而人一旦犯错,却又不能给予包容。结果,礼仪之邦盛产的不是君子而是乡愿。

虽然基督教认为人是罪人,但借着中保耶稣基督的救赎,人的罪可被赦免,得以面对上帝,且有永恒与天堂的盼望。生活在中国文化中的人,却容易不断回望,回望童年的纯真美好,回望过去的祖宗,其对美好生活的想象是《桃花源记》中与自然合一的境界。

 

 

透过语言能认出灵魂

 

作者认为,人类的语言,本初时能表达人的真实内心,是生命的真实传递。人类在伊甸园堕落后,人类的语言就变成了一种自我辩护、遮盖、逃避的工具。然而,语言仍能表达人内心,只是很多时候,表达与真实存在错位。

作者描述说:“语言在日常生活中因其工具性和功利性而被遗忘,作家从日常现实的沉沦中抽身出来,从种种宏大叙事之魂或肉欲私我之魂的夹击中挣脱而出,饱尝灵魂的粗糙和流浪的痛苦,在痛苦绝望中聆听到上帝圣召唤而得以返乡,语言恢复神圣意义的刹那,文学便产生了,精神家园在语言中建立,语言成为祈祷,而祈祷就是重建向神圣敞开的本真关系,重建语言的真纯。”

在作者看来,语言是人灵魂的肉身。透过本真的语言,我们可以认出彼此灵魂的容颜,那才是我们真实的自己。作者说:“文学的本质是信仰!”的确,每部文学作品的作者,都是借着文字向世界、向读者进行“文字布道”。他竭力表达的是对于世界、人性、人生、苦难的看法,而支撑他的根基,便是作者借以精神超越的“信仰”。

在作者所分析的作家中,有的是受洗入教的基督徒,但其作品的根基性支援意识,却与基督教信仰大异其趣。比如林语堂,认为自己是“从异教徒到基督徒”,但他骨子里仍是道家的逍遥与无为。
另外,作者通过对冰心、许地山、老舍三位入教作家的分析,也指出他们存在着信仰与创作的错位,认为其精神本质的根基并非基督教。反倒是非基督徒的鲁迅、海子,其生存观在很大程度上更接近基督教的生存观。其中,鲁迅对人性幽暗的深入刻画,更是中国作家前所未有的。

 

 

苦难是一种精神资源

 

对于苦难的不同反应,能看出基督教文学与中国文学的实质差异。

无视苦难的文学作品是没有价值的,枉顾人类生存的真相,至多是轻飘的文字游戏。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残忍的,作者说,这并不是说不需要写诗,而是反对那种所谓纯粹美学,而无视人类苦难,缺少承担的诗。

伟大的作品,一定会关注人的生存困境,关注人的挣扎,关注人在困境与绝望中的呼喊,因为这才是人生最真实的一面。苦难与死亡是人无法回避的。而这,正是中国文学所缺少的。

作者说:“把苦难当作一种精神资源,是基督教对于世界一种非常独特的贡献。在东方智慧和希腊智慧中,他们需要的是对苦难有一种解释,但基督教强调的是对苦难有一种承担。所以,信仰意味着去承担苦难,而非解释苦难。上帝不是给我们一个答案,而是来与我们一同受苦,通过受苦来炼净我们的本性,好让我们因着受苦而更加积极、更有意义地活着。这就叫把苦难转化为一种精神资源。”

所以,真正的爱,必须要受苦,要付代价。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才能完成对上帝的回应。不经历苦难,我们就不能学会爱,也不能体会上帝对我们的爱。宇宙间,最大的苦难便是十字架上的受苦,但那同时也是宇宙间最大的爱的显现。

这一受苦与爱的伟大信息,势必会为中国文学带来更新与改变,就像这一信息已经并正在改变许多中国人的生命那样……

作者现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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