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美丽风景的我,站在哪里?又怎么配站在这如此奇异又如此美丽的天地之间?
文/小约翰
风景不只是风景,更取决于你以什么样的眼睛去看,以什么样的心去感受。不同的眼睛,不同的心境,哪怕是同样的风景,看到的、感受的也还是不一样,而这不同却是照片、影片无法表达或拙于表达的。
在我的一生中,有数次灵魂被风景之大美震撼的经历,过去很多年了,我才有勇气追忆它们。
那美丽到危险的星空
上初中时,有一年大旱,村里人抢水浇地出了人命。
一个夏夜,终于轮到(或说是抢到)由我家浇地了,我陪父母去夜里看渠。那时,浇地用的是村里唯一一眼机井里的水,水泵抽出来的水要流过长长的渠道,流过很多户人家的地头,才能到我家地里。因为流的路线太长,水常常会被人悄悄引到自家的地里去。所以,我得时刻沿着长长的沟渠巡逻,听着水流的动向,用手电筒随时照着水流看有没有变小。
我带着手电筒来来回回在野外麦地走到半夜,后来电筒光不亮了,机井水用完了,水流变小了,我家的地也快浇完,我紧绷的心才放松下来。
在四处蛙鸣中,我猛抬头,看到了低垂的、璀璨而浩瀚的星空,一颗颗大星如此明亮,就像发光的宝石,离我如此之近,就像一伸手就能摘下来。一颗流星滑过天空,就像落在前边的麦田里。我从没发现星空这么近,也这么紧,似乎正伸开手紧紧地搂着我,要把我吸进它的胸怀里去,让我也变成一颗星。
看着看着,我感觉自己似乎也要飞起来一样。在一种异常清醒的恍惚中,我发觉自己变成了一颗在地上行走的星星。每颗星都是一块燃烧的石头,而我也是一块正在散发着热量的石头,到哪一天,我也会变冷变硬,消失在这足以把人淹没的无边麦地呢?
想到这,我竟不敢再看这美丽到如此危险的星空。脸上悄然滑落的,不知是冰冷的汗水、露水还是泪水。这方天地,美到极致,也令我恐怖到极致。那整个宇宙的无边无际的静默令帕斯卡尔敬畏,也令一个渴望冲决无形罗网而又无从冲决的少年人惊惧。
在一个命比水贱的中国僻远乡村,又有谁知道那一刻的惊惧?世界自顾自地往前走着,就仿佛这个少年人不存在,就像他从来就不存在,以后也不存在似的。有一刻,他真想随着流星,消失在麦田野地里。
我怎配站在奇美之地
美是这样一种带有尖锐疼痛的伤口,稍微一碰,就会尖叫出来。
大四,临近毕业,所有人似乎都染上了末世般的惶惑。我陪她去大学所在的古城湖边看落日。我知道这是我一生最后一次陪她看风景了。看着夕阳一点点地落下去,最后天边是一线红。我真地似乎看到天空裂开了一道伤口,流出殷红的血。湖面在最后的余晖中也被染成绯红。整个湖水就像变成了酒,被火点着了,连带着把我的灵魂也给烧着了,我的肉身只不过成了灵魂的灰烬而已。
那一刻的红,勾魂摄魄,从没有一张照片,或一段视频足可传达。
难怪美总是和悲剧联系在一起,难怪文学史上悲剧总比喜剧深刻,难怪中国古人的诗词到最高境界都是如此惆怅落寞和令人黯然销魂。黯然的原来不只一个,神伤的原来不只有我。
美从来都不以轻松示人,一如诗人海子。美和整个人、整个存在、乃至更高的存在都联系在一起。关键不只是风景,还有看风景的人。
此后一年多,我常在这类所谓的审美活动中神不守舍到黯然神伤,难以走出来。或者根本不想走出来。这是种病,但谁说病不美?
也难怪,后来第一次看到南方的雪,看到跟北方干粉般的雪相比,南方的雪黏在黑色树枝和红绿树叶上更为千姿百态、绰约秀丽。但狂喜过后,紧接着是痛苦不已,因我看到雪后那白色晶莹的天地,被人,被这些黑黢黢的动物踩出的一道道黑色的痕迹,完美被破坏了。
看这美丽风景的我,站在哪里?又怎么配站在这如此奇异又如此美丽的天地之间?
当美成为一种控诉
美转而成为一种控诉,控告并拷问着一无所有的人类。人到底何以能回答这种控告和拷问呢?这是让我灵魂震颤的喊叫。
这场拷问得到的清晰有力的回应,最终是在耶稣“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参《约翰福音》14:6)的宣告中。经由耶稣的宣告和圣经的启示,我飘荡的灵魂终于抵达。我不是游历浪迹于宇宙的苦魂,而是上帝按他形象造的万物之异类。与万物比,吾同为被造;但按此上帝形象之赋予,我灵与万物迥异,秉有不朽之命由。故而可以超拔宇宙万物而出,和造物主有灵性接连。
再看宇宙,旋即不同。
地球,一个“美丽而脆弱的蓝色皮球”,却成为上帝精心设计之摇篮。人之俯仰呼吸,莫不顺应天道而立。但人却暴虐悖逆,自命天地中心,必坠入惶惑惊恐、背约诅咒之中,唯有革心改悔,以灵顺道。
于是,天地大美顿显。
犹记受洗第二日,一夏日傍晚,夕阳落下,彩霞满天,我和两弟兄坐在镜泊湖大岩石上,唱起圣诗,看萤火虫飞来。湖面微波不兴,流水静谧,大山雄浑开阔,众鸟归林。仰望天空,顿觉一双神秘的手,把这封闭、紧塞的天给撕开了,让我看到了精心设计之慧识,地球浩荡空气之妙善,垂顾不堪如我之厚爱。由此爱之赠与,再看风景,顿成恩典舞台,不啻预尝天国滋味。
从此,一下子被送进了与风景之主的交流中。
这就像在寒夜荒野赶路,突见一亮起灯火之房屋,进去后,有炉火和热茶。你烤火、喝茶,能说这一切都是偶然,背后并没有一位有爱心的主人预备这一切?在你欣赏房屋壁炉篝火之美、屋外星空之灿、品尝茶炊之佳前,岂不应先有一份感恩才对?否则,这一切精致准备的美,不就成为一场控告?
先前感受,其来有自。
故而,信心在看见之前。
几千年来一直听错了
十几年前,我曾于长江边一小城支教,当时给学生布置了一份作业:到长江边至少看一次日出。我自己特别选了一个晴朗好天,起了大早,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江边看日出。
从小城,骑了半小时就到江边,我把自行车丢在防波堤上,又沿着大片大片枯萎的芦苇和种了蔬菜的滩涂走进去好远,来到水边。太阳快出来了,东方一片绯红,江面上成千上万只江鸥,鸣叫着,飞翔着,无视我的到来。
我紧盯着东方那抹迅速转亮的红色看,一小会儿,就看到太阳似乎一跳一跳地跃出了江面,霎时,江面敞亮起来,发起光来,浩荡的江水滚滚不息、争先恐后地流到那壮丽的红色中去。鸥鸟也顿时兴奋起来,大片大片地旋转着,尖声鸣叫着,歌唱着,欢呼着。
整个早晨,整片鸟群,整条大江,似乎都在为这一刻的美献出它们自己。这仿佛是宇宙间一场无比辉煌的宗教仪式。我也情不自禁地开始向造物主欢呼、赞美和祈祷起来。
我顿时明白,江水、鸟鸣和各种声响,一起唱着一首雄浑的赞美之歌。我们几千年来一直听错了。我们听成了“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愁绪,我们听成了“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的孤苦,我们听成了“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怅惘,我们听成了“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萧瑟,我们听成了“惆怅南朝事,长江独自今”的悲叹……
彼时彼刻,我听到的却分明是江水奔流到海的声声咏叹和阵阵赞美,它们歌唱着的,不是一首人事浮沉沧桑的悲歌,而是宇宙应和与感恩的赞歌。
那一刻,我仿佛也成了一个小小的,却是有知觉的、灵性的、赞美的音符,被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抚摸、穿透和淹没,淹没在整个宇宙的这曲大合唱中。
整整15年过去了,直到如今我还清晰地记得,灵魂惊艳的那一瞬间。
作者是大陆学者,现在北美读神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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