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盲、茫

 

 

 

文／方仁念

 

 

 

亲爱的T儿：

平时常听你讲：“我现在实在是忙，忙得要死。”忙到星期天不去聚会，平时也没有时间读经和祷告，只是一个虚有其名的基督徒。因此长久以来我就很想抽些时间，跟你谈谈“忙、盲、茫”的问题。

人们总以为“忙”是海外学生、学人的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也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我们的时间表排得满满的，为了在竞争中取得自己的地位，哪件事不要加倍的努力？怎能不忙？尤其是年轻人正在努力拼搏，不像你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空虚寂寞，整天往教会跑，打发时间。”这样说来，追求神就只能是老年人的心志。

在我看来，“忙”其实不单是一个表层性的时间问题，更是一种实质性的心态问题，是用你的心来衡量什么应放在重要地位。聪明的中国老祖宗在造字时便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忙”这个字左边是个“心”，而右边却是个“死亡”的“亡”字。在英文中：busy（“忙”）与death（“亡”）并无任何词根的联系，但在中文中这两个字却存在着词根的联系。

我想你一定在生活中遇到过这样两种人：有的人工作很忙，但你却不觉得他忙，他有次序地安排了一切，甚至在你以为他已该忙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他却还有闲暇说个笑话什么的；另一种人，他永远是忙着工作，生活就像是上紧了弦的钟，一刻也不得停摆，这种人其实绝对不乏一般人所谓的聪明和才智，问题是出在他的心态。还有人甚至发展成“工作狂”，到了这种程度，他的忙成了一种心理病，在美国就得去看心理医生，才能帮助他解脱。再不解决，往往跟着是美国最常见的死亡：心脏病猝死。其实这种人若是基督徒的话，由于只知死命地忙于工作，早在他肉体死亡之前，灵性已告结束。

事实上每个人在处理他的“忙”中间都是有次序的，也就是有节奏、韵律的。有的事占据了两拍甚至延长至四拍，而有些事只占了半拍。例如上班工作在一般人也许占了四拍，而读经、祷告、聚会也许只占了半拍，生活就是由四拍、两拍、一拍、半拍等的音符，合起来组成的旋律。占四拍的音符不见得比半拍的音符更重要，但总不能承认根本不占拍子的音符（也就是说根本没出现的音符）能支配主旋律。例如贝多芬的〈命运〉交响乐中有一个旋律是：333 1—∣222 7—∣，你不能说因为1和7占了两拍，就比3和2更重要。一个不懂得用心灵来安排生活节拍的人，就像用五指猛叩钢琴，只会发噪音，而绝不能弹奏出动人的旋律。

例如一个工作再忙的人，当他患了癌症时，他都会空出时间去治疗，绝不会说我工作忙，没时间治疗，因为这影响到他的生命。除非已到了极晚期，他认为治疗已成了浪费时间的事，才会不愿意接受治疗，而快快争取时间考虑后事，在这时他也绝不会因为治疗忙，说自己没工夫安排后事。一个不懂得次序重要的人，他只会浪费自己的生命。所以，一个人若真有了与主同住的要求时，他绝对能在万忙中抽出一定的时间去亲近神，因为他迫切感到这是影响他“生命”的大事，就如患癌症的病人盼望通过治疗得以延长生命。而主也会通过圣灵的指导，帮助他智慧地安排好生活的节奏，弹奏出一支充满主爱的成功的乐曲来。我想你在普林斯顿读书时就知道那位著名的T教授，他是诺贝尔科学奖的候选人，工作自然不能不忙，然而，他每周日必去参加主日崇拜，平时也不乏读经、祷告，他和他太太是一对虔诚的基督徒，选择了神上好的福份。说到这里，我们必定会记起路加福音中马大和马利亚的对比：马大为了接耶稣到自己家里，安排众人的吃、住，“伺候的事多，心里忙乱”，她看到妹子马利亚却在耶稣脚前坐着听道，她就要求耶稣吩咐妹子来帮助自己，耶稣回答说：“马大，马大，你为许多的事思虑烦扰，但是不可少的只有一件，马利亚已经选择那上好的福份，是不能夺去的。”（路10：40　42）

特别还应看到，有些基督徒的“忙”除了必要的“忙”之外，还有很多成份是不必要的“忙”，其果效正好是反面的，结果是愈忙就愈盲；愈忙方向就愈茫然。例如我们中国人常用自己跟老美比，觉得我们中国人懂得“未雨绸缪”，为了明天能过得更好些，更有安全感，今天就拼命工作、拼命积钱。我认为积蓄确是中国人的好习惯，钱也的确能给人一定的安全感。例如你现在生活还处于争取温饱阶段，自然只能化费很多时间去挣钱，先求活得下去。但神告诉过我们：“不要为明天忧虑，因为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太6:34）我看到不少中国人，刚来美国的时候为生存忙，为子女积蓄将来的教育费忙；可是等子女长大了，已经拿到奖学金，基本可以自立了，又为买房子能一笔付清或付出一大笔预付款忙；房子买成了，又为过一种更气派的美国方式的生活忙。有人手头已经积蓄了十万现金，可作为基督徒一次也没进过教堂，理由是我太忙了，需要赚更多的钱。久而久之，这种人生了一种病，只要听说有机会赚钱，不论自己是否合乎条件、是否有这必要，只要自己没能参加，在家就会坐立不安，情绪烦躁，失去了一个正常人的心态，而升华为一部赚钱的机器。

亲爱的孩子，你可知道当我坐在你那日渐显得豪华的大屋子里，看到那被孙子孙女们丢得满地的高级玩具时，我常常为你浪费了生命而忧伤。你整天地忙，你自己坦承是为孩子们的未来而忙，为提高他们的智商你可以不惜高价买玩具。但你从不带他们去教会，没有从小教育他们亲近主，若是他们的生命中没有主耶稣，将来难保不受这日渐堕落的社会的影响，一旦交上了坏朋友，吸毒、滥性交、堕胎，那时可真有得你忙死了，却又是忙而无功。即使孩子走在正道上，读书也很成功，就像你一样，他也不过是一辈子为钱忙，为他的下一代而忙，那生命的意义又何在？两代人，以至更多辈的人，不都像瞎驴走在同一磨道上吗？只有机械式的重复，这原并不是生命的延长。

其实，灵性生命的死亡往往是从眼睛的死亡“盲”开始的。在英文中blind（“盲”）与death（“亡”）也无词根联系，但在中文里就有词根联系，“盲”有半边“亡”字，像“忙”一样。由于“死亡”架在你眼睛上，你盲了，看不到生命的涵义，结果活着也等于死了，常常忙也只是瞎忙一通。你从小长在大城市，也许并不很清楚：瞎驴推磨是怎么回事。聪明的乡下人为了让驴安心做工，不仅将轭加在驴背上，还将布做成眼罩蒙住驴的眼。有时你会发现磨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但那头驴还不停地走，自以为很努力地工作着。人喜欢在驴前面加上“蠢”或“笨”字，事实上驴并不特别笨，它之所以显得特别笨是因为黑布使它瞎了的缘故。

仔细想一想，我们人比瞎驴也好不了多少。我们活在世上为什么会盲？为什么看不见？“因为黑暗叫他眼睛瞎了”（约壹2:11）世上的种种贪欲、罪恶、黑暗使我们的眼瞎了，明明自己很多时候做的只是无用功，我们却像蒙着布的驴一样，为无用功消耗着生命。所以，我们中国的词汇里有“瞎忙”这个词，真是最恰当不过的形容。

这个“盲”自然有它特殊的含义，它能看见名、利，但看不见生命的活泉，看不见盼望。旧约创世记中夏甲背了她的儿子走在荒野里，迷了路，水又用尽了，她只能等死。然而神使她的眼睛明亮以后，就看见了一口井，她和孩子的生命都得以延续。在生活中也往往是这样，我们就在活泉的旁边，但由于眼瞎了，看不见，造成多少不必要的悲剧。卢刚的悲剧是一则，J叔叔的悲剧不又是一则吗？他在美国已经拿到了名牌大学的医学博士，开始了研究项目，但在“六四”惨案之后，他心中郁积着忧虑悲愤，加上研究项目暂时进展不顺利，恋爱也不太顺利，工作又极忙，好端端一条汉子，三个多月中就因胰腺癌死亡。他一生的忙碌，他的才气、成就只是徒然增加亲戚朋友们的几声叹息，一掬眼泪而已。

那么怎样才能看到呢？怎样才能驱除黑暗呢？神就是光，在祂毫无黑暗，只有祂能“照明你们心中的眼睛”（弗1:18），使我们不再盲，因为有着神所赐给的智慧和启示，就必能在光明中行。我们基督徒是有福的，“你们的眼睛是有福的，因为看见了。”（太13:16）然而，有的人明明触摸到了神，也说愿意跟神相交，却又推说工作太忙，结果就像那头瞎驴一样，背起了沉重的轭瞎忙着，他其实比驴还不如，因为驴是被逼戴上了黑布眼罩，没办法；而这样的人却是自己愿意放弃了光明，继续在黑暗中行走。

亲爱的孩子，我能想像你看到这里一定很不服气，因为你从小就被邻里、老师、父母的朋友们看为优秀的，现在在同辈人中也认为你算是比较成功的，你怎么能忍受自己的老妈将你的成功看做瞎忙，说你是又忙又盲。是的，从一般人的眼光看来，你也许是算混得不错的，但一个基督徒的老妈会独具一种眼光，觉得你所忙于经营的一切不过是草木禾楷，就如我每次读到〈启示录〉第三章，便深感到那是神在对你我说话：“你说，我是富足，已经发了财，一样都不缺，却不知道你是那困苦、可怜、贫穷、瞎眼、赤身的。我劝你向我买火炼的金子，叫你富足，又买白衣穿上，叫你赤身的羞耻不露出来，又买眼药擦你的眼睛，使你能看见。凡我所疼爱的，我就责备管教他，所以你要发热心，也要悔改。”（启3:17　19）我过去一直是瞎眼，足足用了50个年头瞎忙，如今神用祂的眼药使我能看见，因此我实在深深地害怕你和你的孩子还会像我一样的忙和盲。我多么希望你能早日发热心，早日悔改，靠着神给你的智慧早日得以看见。

俗话说：“人生一片白茫茫。”人就是这样，有时瞎忙了一通之后，突然会醒悟到人生的空虚与茫然。“白”本身就是五颜六色飞舞而得，所以愈是贪图人生“紫焉红”的人，结果往往愈深刻感到人生茫然。在结束这封信的时候，我想送我亲爱的孩子这样一首小诗：

瞎驴推磨日夜忙，

劳而无功皆因盲；

恩主点燃心中灯，

茫茫人生有方向。

 

作者来自上海，曾任中国文学教授，现为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中国学社访问学者。

本文是一位母亲《写给成年孩子》一系列书信的第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