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像

 

 

 

文/曾士言

 

 

 

上班第一天,杨帆踌躇满志地走进系主任李敬仁的办公室。李教授是杨帆极崇拜的人,几年前,杨帆从指导教授口中第一次听到李敬仁的名字,就料定这一定是中国人。在美国,能混到这位上的华人不多,他李敬仁混出来了,杨帆听了心里也跟着有种莫名的激动。

这回,天遂人愿,杨帆刚毕业,就万里晴空一滴雨,落到小子他头上。几麻袋求职信丢进了邮筒,总算有一张邮票没落空,他竟在李敬仁的系里谋了份教职。杨帆真是喜不自禁。

他打量了一下系主任办公室的陈设,不禁更添羡慕: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证书,书架上堆满了文献资料,其中几本精装书上赫然印着李敬仁的名字。靠窗的玻璃柜中摆设着世界各地的工艺品;那张宽大的写字台上放了一帧大幅的全家福照片:李敬仁的身边站着一位贤淑的夫人,一对儿女恭恭敬敬地站在后侧微笑。

“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杨帆突然想到老托尔斯泰的这段名言,不禁微笑了起来。

华人在美国人文学科方面立足不易,李敬仁是那少数中的佼佼者。他四十出头就当上了西部这所州立大学的教育行政系的主任,五十岁不到就蜚声国际。杨帆原以为李敬仁至少该年过花甲了,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年轻,杨帆看着自己,心情顿时暗淡下来。三十三岁,单身,才拿到博士学位,还没有绿卡,若熬个七年侥幸地在这里混上个终身教职(tenure),也要到四十岁了。

看来,这辈子怎么追也望尘莫及啰!

杨帆突然心里泛起一股少有的惆怅。

在国内,杨帆一向是乘“顺风船”的。大学、研究院一路顺风;在出国的事情上虽遇到过一点“毛毛雨”,要熬过所谓的“服务期”,但七拐八拐找了点八杆子也够不着的”海外关系”,就一路顺风地跨洋过海,到美国闯世界来了。原以为“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正踌躇满志地打算去走第二步、第三步时,却蓦然发现,“第一步”就走晚了……

门口的脚步声打断了杨帆的思绪,李敬仁面带笑容地走进来,他拉着杨帆的手很热情地握着:

“欢迎你,相信你在这里会很愉快。有什么问题尽管找我。都是自己同胞,我会特别照顾你的。”

杨帆心里一热,那点惆怅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教育行政系有十五位教员,除了一、二位“前朝遗老”外,大部份教授都是李敬仁上任之后聘请的。华裔教员有三位,除了李敬仁、杨帆以外,还有一位叫艾玛.郑,她是去年才被李敬仁从另一所大学请过来的。艾玛年近四十,高高的身材,白晰的皮肤,说不上漂亮,但很有气质。她在香港出生,有四分之一的英国血统。

杨帆是个性格内向的人,初来乍到,也没什么熟人,每天除了上课、作研究,极少与人交往。那天,他上完课,正匆匆忙忙地回办公室,忽然听见背后有人用中文对他说“你好吗?”他以为是李敬仁,回头一看却是系里人称为“老祖父”的莫里逊教授。莫里逊教授六十多岁了,以前当过系主任,是遗老之一。杨帆惊讶地问:“你会讲中国话?”

“只会一点点。我父母在中国当过宣教士,我是在上海出生的。”

杨帆高兴起来,“我也是上海人。”

此后,莫里逊教授遇到杨帆,总要和他聊上几句话。

感恩节到了,莫里逊教授请杨帆去家里吃火鸡。到了那里,杨帆惊讶地发现已经有十几位中国学生坐在客厅里了。闲聊中杨帆才知道莫里逊教授经常带这些中国学生去买菜,每个周末邀请他们到家里吃晚饭和查考圣经。“老祖父”的称呼就是由此而来的。

李敬仁很忙,平常杨帆很难见到他。不过院里或系里重要的社交应酬,李敬仁总是出席的,而且和每个人都握手寒喧。在这种场合,常走在李敬仁身边的是艾玛.郑,她总是面带微笑,那口流利伦敦口音很吸引人。杨帆有时暗想,艾玛与李敬仁倒是很相配的。其实系里也有这类传闻,不过李敬仁一向给人“标准丈夫”的印象,皮夹里常年带着全家福照片,话中提到妻子儿女,口气中似乎总带满足。

春季班开学不久,杨帆与艾玛和李敬仁一道去旧金山出席一个学术会议。李敬仁太太也跟着去。他们四个人分两批走,杨帆和艾玛先去,李敬仁夫妇迟一天才动身。

会议期间各人忙着参加不同的专题,很少机会见面。会议的第三天晚上,杨帆和几个以前学校的教授和同学去唐人街聚餐,回到旅馆已过十一点。杨帆因久不见老朋友们,心情兴奋,回到房间一时尚无倦意,就披衣起来到游泳池畔散步。外头月色正好,杨帆拖了张凉椅,就在树丛后面隐蔽处坐下。当他朦眬中有几分睡意时,忽然听见一男一女的对话:“到底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我们的事?我们这样还要拖多久?”

男的声音说:“暂时等一等,她最近情绪不稳,常和我吵闹。”

“那么你是不准备和她离婚了?”

“离婚?这是不大可能的。你知道她娘家是台湾的望族,有钱有势,得罪了他们,我在台湾就没有发展了。”

“可是就是你当初说要和她离婚我才过来的……”,女的开始啜泣。

“那是当时,现在不同了。我们这样子不是很好吗?”

“但是我的孩子怎么办?”

 

“什么?艾玛,你怀孕了?

树丛后的杨帆听见这话惊得几乎跳起来。只听见李敬仁气急败坏地说:“流掉”

“不!”艾玛哭着说:“他是我的骨肉,我要留着他。”

“拿掉他!不然你会毁了我的名誉。”

“你的名誉!那我怎么辨?”

“你如果还想在系里呆下去,就把孩子拿掉。不然,你就走路,我不能因这件事把我的事业毁了。你知道学校的人会在背后说闲话的。”

“我不在乎,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有一个自己的家庭。”

“别傻了,艾玛。”李敬仁放缓语气:“听话,把孩子拿掉,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两人的脚步渐渐远了。杨帆从树后站起身,只觉得手脚发软,心里突突乱跳,好像做错了什么事被人抓到一样。

第二天杨帆在走廊上遇见李敬仁。李敬仁对他说:“会开得好吗?昨天我送太太去圣荷西看她妹妹,错过了几场专题,真可惜!”杨帆含糊地应了一声,匆匆走开了,他很怕李敬仁看穿自己的心事。

开会回来以后的一个月,系里开始有些流言,说是艾玛与李敬仁起了冲突。午餐时也见不到艾玛了,她只有上课时才来,下了课就走。其他同事也与她逐渐疏远了。杨帆因为偷听了他们谈话,心中对艾玛存着同情,有时还是与她招呼谈话。

有一天杨帆正在办公室改考卷,忽然李敬仁闯进来,他两眼布满红丝,头发也有点乱,与平时从容整洁的模样大不相同。他一开口就问杨帆:“我平日待系里的教师怎么样?

杨帆有点丈二金钢摸不着头脑,就应道:

“很好呀!”

“那么你为我做件事。你写一封信给院长证明我平日待系里的教授都很公平,举凡出差费、研究补助金都尽量有求必应。”

“我会照辨。”杨帆说。

“还有”,李敬仁接下去说:“我要你再写一封信证明艾玛平日教书不负责,对研究工作不认真,又喜欢背地说长道短。”

“这个”杨帆十分为难:“让我考虑一下好吗?”

杨帆独自站在教员休息室窗前发愣,心乱如麻。莫里逊推门进来说:

“年轻人,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喔,有点事……”杨帆一时想不起来该说什么,于是反问他:“你怎么也还没有回家?”

“有个学生找我谈问题,刚刚才谈完。”莫里逊回答。

“你好像每天都花很多时间和学生在一起。”杨帆想起李敬仁有次批评莫里逊“不务正业,他干脆改行去当心理辅导算了。”李敬仁说话时,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屑。

“我觉得我们不止是要给学生知识,也应该关心他们的生活。大学教育应当是全方位的:包括知识的增长,人格的发展及处世之道。像现在这样只注重知识的教导是不正常的。”莫里逊说。

“可是,好像无论到哪里都是这样的。”杨帆想到自己在国内受的教育及美国研究所的教育,都是强调知识上的进步与超越。

杨帆问他:“你在大学教书这么多年了,请问一个人要怎样才能成为一个成功的教授?”

莫里逊笑了:“你指那方面的成功?我二十五岁拿博士,三十五岁当上系主任,发表过无数篇论文,也出过几本书,可是我总觉得空虚、不满足。我的父母在中国当了大半辈子传教士,既没钱也没地位,可是他们却非常快乐满足。我教过无数的学生,以前他们对我只不过是姓名脸孔和分数罢了。他们心里想什么,他们的喜乐忧伤,我一概不知。你说,我这样算一个成功的教授吗?”

杨帆无言以对。

“于是,我想尝试另一种意义上的成功。我主动去关心学生,和他们谈天,请他们来家里吃饭。我逐渐了解他们,他们也愿意与我们分享自己的苦乐。现在学生们有什么大小问题都会来找我谈。”

“这样不是会占用你很多研究时间吗?”杨帆问。

“没错,相对之下,我花在写作、做研究上的时间就减少了。在一般同事眼中,我是不如以前活跃了。可是,我心里从来没有如此满足过,我觉得我比从前活得有意义。”

“难道你不介意别人的评价?”杨帆好奇地问。

“人的评价并不是最重要的,有一天,我会去见上帝,我只盼望到那时我已完成了祂在我一生的旨意。”莫里逊很坦然地说。

“我不信神!”杨帆说。

“很多人说他们不信上帝,可是他们却有许多偶像。”莫里逊意味深长地看了杨帆一眼。

“可是我也不拜什么偶像。”杨帆急忙申辩。

“请别误会,我所指的偶像并不是指中国人的泥菩萨,而是指一个人心里崇拜的东西。可以是金钱、名誉、地位、学问或美色。它支配我们的生活,决定我们的方向。我们为它所奴役而不自知。有时拥有这些东西的人也会成为别人的偶像,受人崇拜。”莫里逊解释说。他的一头银发在灯光下闪耀着,杨帆觉得老人似乎有一种自己所不明白的智慧。

杨帆犹豫了几天,终于没为李敬仁写那封关于艾玛的信,他实在找不出任何有关艾玛失职的证据,他又不愿意撒谎。他并没有问其他同事是否李敬仁也叫他们写信了,他只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良心很平安。

不出所料,从第二天起李敬仁见了他反应就变得冷冷的。过了几天,有些同事也变得冷淡起来,倒是老莫常常主动来找他,使杨帆不觉得太被孤立。

期末考之前传出艾玛要离开的消息。众人议论纷纷,但谁也找不着她本人。期末考的最后一天,杨帆监考完最后一堂考试已是晚上八点了,整层楼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他经过艾玛的办公室见到门缝里透出灯光。杨帆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门开了,艾玛形容憔悴地出现在眼前,身后的桌上、地上堆满了大小纸盒。

“你真的要走了?”

“是的。”

“去那里?”

“先回母校我的指导教授那里待一学期,然后……就不知道了。”

艾玛转身拿了一份东西塞在杨帆手里,杨帆一看,原来是一份最有水准的学术杂志的编辑的来信,通知艾玛她与李敬仁合作的一篇论文已被接受了。杨帆本想说两句道贺的话,可是见了她那个样子实在什么也说不出口。艾玛却先开腔了:

“今天早上才收到的。在这个杂志上发表论文一直是我最大的目标,如今实现了。照理说,我该觉得快乐才是。”泪水滑下她的面颊,艾玛转过脸幽幽地说:“我原先以为在这里可以找到名誉、地位和爱情,谁知道…”她说不下去了。

杨帆很难受,又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有问:

“需要我帮你收拾东西吗?”

“不必了,搬运公司明天一早会来处理。其实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了。”

“我?”杨帆不解地问。

“在其他同事对我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你和老莫却仍与我保持友谊,这就是给我最大的支持了。”

艾玛伸出手来:“保重了。”

“你也保重了。”杨帆握住她的手。

漫长的暑假过去了,度假的教授们像候鸟般纷纷归来,冷清了许久的教员休息室一下子又热闹起来。这回大家又有了新热门话题:李敬仁被升为副校长了,另一位教授将接他为系主任。系里开了一个庆祝会,会上李敬仁展露着他一贯的笑容和每个人握手。杨帆对李敬仁没有一点羡慕之心了。

一切又回复正常。从前午餐时环绕在李敬仁身旁的那些人现在环绕在新系主任身旁。没有人再提起艾玛,她从这个地球消失了。杨帆很庆幸暂时脱离李敬仁的阴影,只是他不确定能有多久。

只有老莫仍热心于学生工作,仿佛这些人事变迁不能影响他。杨帆觉得自己开始羡慕老莫。

“也许,”他对自己说:“我该去老莫的查经班看看,在那里或者可以找到我所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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