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路声
原西柏林火车总站附近的那个广场,相信到过柏林的人一定都知道。巍峨却又残缺不全的著名“纪念教堂”(GedachnisKirche)就矗立在该广场的中心,那暗黑色的被硝烟所薰染的残破躯体,在周围五光十色的霓光闪烁中极为刺眼。它以一个历史老人的身份,加上那一份凄凉而又苍劲的魅力,默默地提醒在它下面忙碌着、被现代化成果再次激起自尊和傲慢的德意志民族:记住历史的伤口,记住二次大战的教训,那个把它和德意志民族,也把整个世界推进战火和残杀的可怕噩梦。
广场的西端是最繁华的商业大街——古弗斯滕大街(KufurstenDamm),那一种的豪华富丽,熙来人往,恐怕连号称“十里洋场”的大上海南京路也会为之羡妒呢!广场的南侧,那具半球型的大理石雕塑,配合着潺潺的人工流泉,在柏林众多的街头艺术中犹如一颗灿烁的明星,历来被称道为最杰出的雕塑作品之一。广场北侧那条挨着柏林市动物园的车水马龙大道,则向东可直溯到那座历史悠久的大门——布篮登堡大门,一直以来是柏林市的象征。这扇大门关闭了整整四十年,成了冷战时期切割东西柏林,也是东西方两大阵营对峙的最前线。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九日那个正午,我在学生食堂就餐毕,正沿着那条六月十七日大街(它先前的名字叫作菩提树下大街),走进了这个我几乎每日都会浏览一番的广场。秋季的阳光,暖洋洋地倾洒在残缺的纪念教堂的钟楼上,也把广场的每一个角落照得一片亮丽。突然地,我发现了广场上那种极不平常的气氛:越来越多的人从我身后涌入广场,也越来越多的人从东面,从我的对面拥进广场。这是绝不平常的!一刹时,我感觉自己仿佛又置身于上海的南京路上。但见广场上人群汹涌,却又笼罩着一种沉寂。突然地,人群当中爆发出一阵震天价响的欢呼,两边的人群拥抱成了一团,汗水夹杂着泪水,双臂环绕双臂,欢呼声夹杂着哭泣声…我退到纪念教堂台阶的最高处,不知所措地注视着突然失去理性的德意志民族。看着西装革履的绅士们正尽情地让啤酒把他们个个弄得衣衫不整,满脸通红;也看着平素温文尔雅的淑女们正高声地欢呼,尽情地欢笑,抱拥着那些她们并不相识的男人们,任汗水泪水流淌在她们时髦的衣裙上。蓦然地,我意识到自己正面对着一个历史的时刻,分离了四十年的西德人民正在这一天冲破了那一道钢筋凝土起的柏林围墙,又团聚在一起。德意志民族重又在一天拾回了被二次大战盟军的炮火摧毁了的民族自尊,重又圆了那个做了四十年的统一之梦。
熙攘的人群,攒动的人头,震天价响的呼喊声,却不禁令我联想起我生命中曾经历过的另外三个广场……
一九六七年秋天,正是文化大革命在中国大地上进行得如火如荼的岁月,是年我才刚过六岁。记得某日舅舅带我路经黄陂南路,左手边便是位于上海市中心的人民广场。尚未接近广场,便听得里面传出阵阵的口号呼声、嘶喊声。那时节电喇叭还是稀罕玩艺儿,轰响成一片的呼喊声大多出自“真嗓子”,间或尚有尖锐的口号呼声压过如春雷般的群响,在萧瑟的秋风中,回荡在宽阔的广场上空,着实让人感受到“人民群众是真正的英雄”的气概。我胆战心惊地紧抓着舅舅的手,感觉出他平时温暖厚宽的大手此时也是冷汗涔涔。此时已经后退无路了,因为一队队后拥而来进入广场的队伍已将我们裹拥向前。隔着已被推挤得摇摇欲坠的马路边的铁丝栅栏,眼前映出的广场上的这一片景象,至今仍令我不寒而栗;广场上人潮汹涌,无数的红色旗帜、横幅、标语牌、“红宝书”,真正汇成了一片“红海洋”,簇拥着中间一大群头戴藤盔,手握长矛,身穿蓝布工装的“文攻武卫”们。一面超大型的旗幅标语上赫然地印着:“火烧保皇派”在秋风中猎猎地作响。而广场北侧那栋青灰色的大楼,当时盘据着“保皇派”的市政府办公楼,则被包围得密不透风。而当红卫兵小将们对再三高呼“保皇派滚出来”感到不耐烦后,便真地按着标语上所写的那样,在楼的四周放起火来。一霎时,但见火光熊熊、黑烟弥漫…而那些死硬的保皇派居然在楼上打开窗户居高临下将一根根长长的铁棒往下砸,将一瓶瓶硝酸往下浇…秋日那本就无力的阳光,此时更显苍白地照射在这个已陷入疯狂的广场上,仿佛在哀叹:面对失去理性的人类,任何的自然力也只有束手无策了。
然而差不多相同的情景又在将近十年之后重现了。一九七六年清明节前后,一场政治风暴再次地席卷整个中华大地。其时我正好在杭州,这个被称为“人间天堂”的浙江省首府。濒临着那“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子湖畔,便是那个几乎一年四季绿色如茵的广场。因广场北侧建有一座“少年宫,”故杭城人习惯地称这个广场为“少年宫广场”。4月5日,中国传统的清明节,我正夹在拥挤的人群中,似懂非懂地浏览着广场四周建筑物上张贴得密密麻麻的“大字报”——内容从漫画,标语,攻击性文章,到体裁优美的悼念总理的诗词等等,应有尽有。正当我看得津津有味时,突然听得有人在人丛中一声高叫:“打倒周恩来!”这在当时一片哀悼“敬爱的周总理”的萧瑟气氛里,无疑是等于在一锅滚沸的热油中浇了一瓢冷水,人群立刻就炸开了:“谁喊的?谁喊的?把他揪出来!”,“打死!”“把他扔到西湖里去!”人们愤怒地呼喊着,搜寻着那个肇事者,庞大的人群在广场上滚动着,正如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啊,”一声呼叫,我只见到一个灰色的人影,大约是中年人吧,被这座火山抛进了碧波清漾的西子湖,迅即一个黑点在水面上起伏沉浮,手臂起落,自然是在挣扎求生了。对一个才16岁少年的我,这样的场景不仅残忍,而且沉重,我勉强挤出人群,躲到一旁,心还在突突地跳个不停。后来听说那个倒霉的家伙屡次游回岸边而又被人推回水中时,终于被一艘湖上的公安巡逻艇救走了。
历史的车轮又向前滚动了十多年,这次是一九八九年。十多年来的“搞活经济”,改革开放”已经使得中国的百姓几乎忘却了以往岁月中的“斗争”硝烟,而热衷于“向钱看”了。可是曾几何时,中国首都北京的天安门广场,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广场,再次聚集了忧国忧民的人群。不知是历史在和我开玩笑,还是有意要我做一个证人。八九年五月我因着偶然的机会又一次“躬逢盛会”路经这“万头钻动”的天安门广场。还是密密麻麻的人群,还是数不清的标语、横幅,还是有许多年青人在慷慨激昂的演讲,然而已不见了前两次广场的骚动和杂乱,而显得秩序井然,仿佛显示出民族的逐渐成熟。然而当我再次面对这万人聚在一个广场上的景象时,仅管是春和日丽的五月时空,我的内心却仍然升起一种不安的感觉:这次的聚集会比我以前所经历的广场事件结局和平吗?后来事情演变的结果证明仍然以冲突流血而收场。够了!看够了!我在中国所亲眼目睹的三个广场。中国这条满身伤痕的巨龙,几次挣扎着要站起来,却又总是仿佛受到一种魔力的咒诅一般,带着几千年的战争史,血泪史,继续地自己在自己的躯体上戮上一刀又一刀……。
我的思绪回到了眼前的这个异国异地的“纪念广场”。发现自己此时已被汹涌的人群挤到了“纪念教堂”门前石阶的最高处。我俯首注视眼前这似曾相识的场面,心里不禁自问:结局会不一样吗?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制度,不同的文化,有这许多的不同,结局是否也应是不同的呢?
三年后我发现唯一不同的只是柏林“纪念广场”的这一幕是以喜剧开场而已,相同的却仍然是以悲剧收场。九二年八月,当东西德两边的人民都发现他们需要付出多么高昂的代价时,开始一反三年前的那种狂喜,而由烦燥、咒骂而最终变得愤怒了。终于,在同一个“纪念广场”,两边的游行队伍又汇到一起,这次不是庆祝,而是示威抗议,咒骂声取代了欢呼声。两边的队伍互相的攻击漫骂,到终于拳脚相向,扭成一团,并继而发生了和前来镇压的警察间的冲突。一时这个平素祥和端庄的广场变得杀气腾腾,一片愁云惨雾……
这次我没有置身在广场中,我站在仍然是熙来人往的古弗斯藤大街拐角处那块巨幅的广告牌下,正看着身边不远处一个约五、六岁的金发小女孩将一个个五彩缤纷的肥皂泡从一个小铁圈里吹出来,仰着脸看着它们一个个在阳光中飞升、飘逸。“噗”,一个艳丽的、硕大的泡泡撞上了我的脸,碎了,小家伙向我眨眨眼,歉意地笑了笑,继续鼓起小嘴,吹起一个个泡泡,我却开始沉思这些广场带给我的意义启示。四个广场,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点、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民族,然而却标示出人类几乎共同的人性中的灰暗和软弱,无力和苍白。正像人抓着自己的头发不能使自己离开地面一样,人类内心深处的许多致命疾病不是靠人类可以自救的。时代可以前进,科技可以进步,政体可以更换,然而人的本性中的那些缺陷有没有改变呢?世间一切的不平、冲突、抗争,难道不都是人类自己造成的吗?对于我,一个带着蔚蓝色的梦来西方的中国人,第四个广场带给我的,正如那个撞上我脸的五彩缤纷的肥皂泡破裂的感觉。我们原以为西方的“德先生”“赛先生”可以改变中国广场的命运,殊不知同负着人性枷锁之根的两个垂危病人是无法相互靠输血而获得新生的;他们最多不过同病相怜,相互安慰一番而已。
我抬起头来,天边一抹云霞正衬托着“纪念教堂”顶端那红色的十字架。心头突然出现一道亮光:是的,几千年来人类的历史斑斑血泪,屡经沧桑,而惟独古老的十架以及其所蕴含的福音从不改变,且历久而弥新,以其属天的大能,改变着任何其它力量无法改变的人心。福音,是今后中国的希望所在,也是整个世界的唯一出路!
作者来自上海,现于美国加州进修神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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