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宁子
这个世界有许多难如人意的事情,无论我们走到地球的那一端,都难免遇到不顺心的人事。在大洋的彼岸,许多人望眼欲穿地盼望一张可以抵达此岸的签证;到了此岸之后呢,忽然间又觉得自己被抛到了一个荒岛上,举目茫茫,孤寂难当。其实,太阳每天都要升落,每一个地方都有晴有阴。在晴朗的天气里,走在有阳光的一边;在阴晦的日子里,想着明天还会有太阳;那么,无论在此岸亦或彼岸,你都会活得不那么沮丧。三年前我飞抵此岸,在熟悉和不熟悉的环境里,在相识或不相识的人们之间,我欣赏到同一颗太阳下的不同色彩;或晴朗,或阴晦,它们都启示了一份真实的人生。
在雪地里流离了半夜,我们才知道这个世界那么寒冷……
89年12月30日晚,我带着四只衣箱,两只旅行包和五岁的女儿初抵美国。那是一个极寒冷的冬夜,我们搭乘的东方航空公司的班机降落在纽约肯尼迪机场时,纽约城早已是万家灯火了。我们需要转乘次日上午8点多钟的班机飞往波多黎各,我先生将在那儿接我们。在纽约我们举目无亲,又不敢随便住旅馆,这一夜,祗好在机场度过了。
从上海起飞,到此时已经过了近20小时。时差的反应,困倦、寒冷和饥饿一并向我们袭来。我们冒着凛洌的风雪,搭乘机场内部的交通车,连夜从泛美航空公司转到环球航空公司,司机将我们的行李搬到雪地上之后就匆匆开走了。我们母女和同行的一个女孩推着三辆行李车走进了环球公司的候机大厅。偌大的一座建筑,空荡荡的透着令人恐怖的冷寂,除了那位高高耸立的圣诞老人,那儿没有一点生气。大厅面街的一侧是一览无余的落地玻璃,我们三人僵立在大厅里,把一脸的恐惧和一堆的行李全暴露在纽约的夜幕中了。
女儿又渴、又饿、又困乏、在飞机上她因晕机已经好久不曾吃东西了。我把包裹仅剩的两只面包拿出来,给她和那女孩一人一个(那是午餐时留下的),又用一只挤破了的塑料杯给她接了点自来水,她吃完后便倒在衣箱上睡着了。我不敢合眼,一直紧张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也不敢在沙发上靠一靠,那个位置太暴露。我们找了个不明不暗的地方席地而坐,那女孩刚刚大学毕业,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抵美,她坐那儿闭着眼睛,心里却在盘算若遇到抢劫的歹徒该怎么用英文说话。她已经编好了台词,正在心里默念着:“我们是学生,来自一个贫穷的国家。我们所有的钱都在这儿了,你要就拿去吧!箱子里是些书籍,你要了没用处,可不可以给我们留下?………”
夜间约11点多钟,突然来了位着制服的女士,她摇晃着手上的钥匙,示意我们出去。环球公司没有夜间的航班,她要锁门了。外面依旧飘着大雪,我们望着茫茫的夜幕,心里更添恐惧。我们向她出示了次日上午该公司的机票,请求她允许我们留下,她冷冷地摇头。我们问她附近是否有可以过夜的地方,她依旧冷冷地摇头。
就这样,我们被赶出了候机大厅。
女儿睡眼惺忪地推着她的行李车紧紧地尾随在我们身后,她的小红大衣在雪夜里闪着晶莹的亮光,那上面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她蹒跚的脚印深深浅浅地印在雪地上。在寒冷的夜空中我们漫无目标地寻找着可以避风雪的地方,我和那女孩的行李车堆得过满,雪地很滑,行李时时从车上滑落,每走几步我们就得停下拾行李。夜幕中除了川流不息的汽车以外,没有其他行人,我们慌不择路,几次陷入车流的包围之中。最惊险的一幕是在午夜,在横过马路时我的行李翻倒在汽车道上了,而女儿的车则停在路对面的一个斜坡上,她小小的身体撑不住那重重的行李车,车子带着行李从斜坡上顺着惯性往下滑,她惊恐的叫喊撕破了新年夜的寂静,而我们陷在湍湍的车流中却冲不出去助她一臂之力。
在那刻无告的焦虑中,我心里涌上了难以言状的悲凉,在雪夜里流离了大半夜,我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寒冷,一种无边的孤苦在那夜几乎吞噬了我。
终于看到了一处暖暖的灯火,那儿有条蜿蜒的通道,我们颤颤兢兢地沿着通道往前走,在尽头处看到了又一座大厅。周围依旧是一片死寂,我们惊惧的心早已被冰雪涷得麻木了。女儿又一次睡着了,我轻摩着她涷红的小脸,心里默默数着钟点。
楼上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我的心打了个寒颤,抬头一看,一位身穿机场工作服的东方女士站在那里。她告诉我们,这里不可以过夜。她看见了我熟睡的女儿,眼里露出了爱怜。她说,让我找个人带你们去一个可以过夜的地方吧!几分钟后,她带来了一位金发蓝眼的美国女士,我们跟着这位金发女士推着行李车在迷宫般的建筑群里绕了好久,她帮我们推一辆行李车,从楼上到楼下,一直把我们送到一间不大的行李厅,那儿有三三两两的旅客和几件待领的行李。
在雪夜中流离了大半夜,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个有灯火也有人的地方。那已是午夜了,我们坐在那儿直到天亮。
纽约风雪夜是我们旅美生活的第一页日记,经那一夜的风雪,女儿似乎长大了。我不知道那夜的经历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什么,从她最近写的一篇旅美生活的故事中,我欣慰地看到了她心里的光明。她真实地记叙了旅美初期所遇到的在她这个年龄也许不该体验的种种困难。当然她省略了那段被人赶到雪夜中的一幕;她也真实地记叙了朋友的帮助。故事的结尾她写道:经过了这一切之后,我感觉到美国并不是那么terrible!
是的,虽然有过那么个可怕的风雪夜,虽然有一个人冷冷地拒绝我们,毕竟有两个人帮助了我们,毕竟我们平安地到了家。
太阳每天都要升落,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心冰冻在那个雪夜中呢?
当蓝眼睛里流出不同的光彩时,他们才体会到这世界那么遥远……
那是个美丽的圣诞夜,一对中国夫妇被邀请到美国朋友家做客。皑皑的白雪,静静的夜幕,令他们更思念远方的家。这样的夜晚,他们或许更情愿呆在自己那间小小的房子里,就着一盏孤灯,写一封家书,喝一杯苦茶,或什么也不做,只静静地躺在床上,默默地品尝那份乡愁。可是好心的美国朋友要与他们分享圣诞夜的快乐,他们不情愿地被带进了与乡愁不协调的地方,不情愿地被裹挟到灯影烛光之中,不情愿地被欢声笑语以及那棵美丽的圣诞树纷扰了心底深处的惆怅……这个世界离他们好远,这份快乐亦不属于他们。晚餐后,当朋友一家兴高辨烈地分送圣诞礼物时,他们想到了家乡新年夜合家围炉的那份暖暖的亲情,想到孩子们从大人手中得到压岁钱时的那份快乐……浓浓的乡愁困扰得他们无法享受这平安夜的温馨,当朋友向他们捧上那份美丽的圣诞礼物时,他们难过得想哭。
乡愁,把他们和这个世界隔远了。
这个世界离我们确实好远,可是,当你感觉到遥远时,为什么不试着走近它?
在加勒比海上有座美丽的小岛,岛上有几位寂寞的中国学生。
那也是一个美丽的圣诞夜,没有皑皑的白雪,却有沉沉的涛声。一位年过半百的中国学者独自坐在希尔顿旅馆一楼的酒吧间里自酌一杯清酒。
他的脸上漾着浅浅的微笑,一双黑色的眼睛正欣赏着在烛光中翩翩起舞的情侣。他是我的朋友,一位风度翩翩的长者。
十多年前他从中国大陆自费赴美留学,直到这年的圣诞前夕才在南美的这个小岛上找到一份大学的教职,一对儿女都在美国大陆念大学,妻子也暂留在那边,他孤身一人在这个小岛上谋生,陪伴他的是妻子那幅好大好大的近照以及他们三十多年来悠悠共度的岁月。
这座五星级的大饭店,这罗曼蒂克的情调,这欢乐的曲子,这群阔绰的观光客,这些翩翩起舞的情侣,都不属于他的世界。可是,这一切的美丽都笼罩在他的身上,他与他们共有一个美丽的空间。他以平和的心细细地品味这份温馨,又用快乐的眼光默默欣赏这份美丽。他没有把自己隔离在这个世界的窗外,他看到了这个世界的遥远,于是,试着走近它。
他告诉我,那晚他遇到了一位风趣健谈的美国老头儿,他们相对而饮,聊得畅快淋漓。当一对对舞伴散尽时,那美国老头儿叫了辆出租车与他游览了海滩夜景。那实在是一个好极了的圣诞夜,俩人握手道别时没留下彼此的地址,人海茫茫,实在难有机会再聚。不过,俩人都没有遗憾,至少,他们曾经拥有过一个心无芥蒂的朋友,拥有过一个美丽的圣诞夜,拥有过一段可以慢慢欣赏的回忆。
当然,美国不是每天都过圣诞节,蓝色的眼睛里流出的也不都是同样柔和的光彩。或许有一天你以为融入了这个世界,却被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听不懂的英文,亦或一种无名的感觉推出了更远。
我的朋友C先生曾讲述过他那一天中的遭遇。
旅美十余年的C先生在一家美国公司做主任工程师,周围的蓝眼睛、高鼻子都对他很敬重。那天,公司里来了位傲慢的访客,此人是一家大公司的主任工程师,C先生与他礼貌寒喧后,请他约定时间与公司高级顾员见面,蓝眼睛闪着微笑答应了。约定的时间到了,C先生与他的部属们等了许久也不见这位尊贵的访客露面。后来,老板告诉C先生,客人说他不知道有什么约定。而对C先生诧异的眼睛,老板尴尬地解释,客人说那位老中别脚的英文我根本听不懂!
C先生明白了!礼貌的寒嘘并没有弥补黑眼睛蓝眼睛之间那段遥远的界限。
同一天,C先生去了机场,他早早地就在那儿登记排队了,上了飞机后发现全舱最差的一个座位被那位金发小姐不动声色地派给他,尽管他是排在队伍的前面。
几小时后下了飞机,正是用餐时间,他迳自走进一家pizza店,售货的黑人小伙子满面笑容地接待他前面的每位顾客,等到C先生靠近柜台时,笑容就从那黑色的脸上消失了,他漫不经心地把找零的钱和一块pizza掷到柜台上,不等C先生从携带的旅行包上腾出手来,就眼睛跃过他的肩膀,对着后面的顾客喊“next!”
餐厅里几乎座无虚席,C先生发现祗有一张桌子有个空位,一位女士正在那儿用餐,他端着pizza朝那个空位走去,到跟前时那位女士满脸的不悦令C先生不得不转身走向窗台,他把pizza盘子放在窗台上,挟着文件包,站着吃完了pizza就匆匆离去了。
这个世界在这一天离他特别遥远,这片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土地一夜间好像变得特别不可思议。他想从此再也不要靠近这个世界,他想从此对每一双蓝眼睛投以不屑。
他回到了机场,在等待下一趟班机的几十分钟里他的心被极度的孤独和愤懑填满了……
他默默地祷告,此刻,唯有上帝的力量可以帮助他面对周围数不清的蓝眼睛、高鼻子。
再次登机的时候,他的邻座又是一位蓝眼睛的小伙子,他注意到那双蓝眼睛里流出的友善,他试着用毫无芥蒂的目光与这双蓝眼睛相对,试着用平和的语调与这位高鼻子寒喧,试着把一天的阴晦从心底抹去,试着走近这个突然间让他感到厌恶的洋人世界。
他们谈得很愉快。小伙子听到了他一天中的遭遇,蓝眼睛里流出了深深的羞愧,他真诚地向这位东方朋友道歉,那份挚诚把C先生心中的冰块融化了。他们成了真正的朋友。
再次走出机场的时候,C先生看到太阳和往日一样灿烂,这个世界和往日一样充满色彩。
是的,太阳每天都要升落,为什么要让自己的眼睛停留在大地的阴影中呢?无论别人眼中流着什么样的色彩,我们只管走在有阳光的这一边。
作者来自南京,曾任江苏省报社记者及编辑,现住美国德州。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