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之路——我的美国梦

 

 

 

文/高鲁冀

 

 

 

四十来美从头开始

 

一九八O年四月,我到新大陆美国,年届四十,不通英语,身无分文,寄住在姨父母家。那时,你问我的美国梦是什么?我一定懵懂。还不够资格发梦。

“美国梦”这三字,马上令人联想到物质:名车华厦、珍馐美酒、裘皮珠宝、纸醉金迷,当然还须有爱妻娇儿,才得享天伦之乐。实现这理想,需高职高薪。我有两条路:在美念个硕士博士;或打工赚钱,死挨,我选择了后者。

来美两月后,我脱离了姨父母荫蔽,俩老年届退休,刻苦渡日,我不忍心他们供我。自芝加哥飞至加州湾区,我自立了。打工之苦,无须多言,最多时,我有四个部份时间工作,还要到成人学校读英文,时间以分秒计。

在国内的清华大学苦读八年时,研究生同学尊我为老大,“出名能量大的”,作过十五年工程师,主持过天字一号工程,指挥过千军万马。到美国,只能洗碗盘、卖苦力,心有不甘。曾萌去念,立遭国内亲友否决:你一无学位、二无金钱、三不通英语,回国怎见江东父老?

突然,一切工作都丢掉了。困居百老汇脱衣舞场楼上几十元月租的蜗壳,何去何从?下决心到大学读密集英语。每天十八小时苦读,每周一次考试,几万个生词,怎么熬过来的?

 

 

骇浪惊涛一叶孤舟

 

粗通英语后,在中文报馆里找了份工,老板答应帮办身份。笨鸟先飞、勤能补拙,拼了命干,“活着干,死了算”。当年,独居一室,挑灯夜战,逐字逐句翻译一份有如天书般法律文件之情景,历历在目。文章写得多,写得深,慢慢有了名气,纽约及香港的总编辑,常常深夜把我吵醒,他们的要求,我总能尽快完成。特别是在全美一些重大案件,例如一九八四年作家“江南命案”,我都能挖出一些鲜为人知的内幕,对配合联邦调查局( FBI)破案,起了作用。当年,旧金山加州大学校长吴家玮说,他最爱看我写的人物专访;柏克莱加大副校长(现为校长)田长霖说,怎么他跟我随便聊聊,写出来就是一篇文章,还分了段,加了小标题。最多时,我兼任海内外八家中文报、通讯社或杂志的特派员、专栏作家,曾用过四十个笔名。作家江南曾批评我:你用那么多笔名,都没人知道你!我说,我就不让人知道。因我一直没有身份,没安全感。

生活不安定,终日奔波,看不到前途。工作几年,虽月入仅千数元,但每一分钱都存入银行,居然有了几万元存款,开始想买房子。但没有身份,买房干什么?

一九八六年,中国农历虎年,我突遭噩运,一个中国人在美所能拥有的一切,全部失掉。

年初,突被报馆辞职。正在此时,绿卡批下,叫我回京面谈,返美后可获居留。但老板不肯签文件,理由是我已不是他的雇员,他不能骗移民局,我跪下苦求无效。吴家玮校长亲自担保我太太来美,作她的导师,美国领事馆不批……有移民倾向。走投无路时,又被一个甚至不通英语的下三滥骗走全部积蓄六万元。此时,我仍不服输,我还有健康的身体。屋漏偏逢连夜雨,我走在马路上,竟被汽车撞飞起来,跌到十尺之外,造成脑震荡,被急救车拉进旧金山总医院。绿卡、职业、金钱、健康、家庭团聚……全部失去。不仅身无分文,还欠了一屁股债。丢了些东西,多了些东西,丢的是赖以生存的一切,多的是“病”和“债”。最紧急时,房钱也付不出。一个人,活到这分儿上,还有何“生趣”?此时若问我的美国梦,仅一字:死。

湾区一位高僧宣化上人曾反问我:“你怎么知道死了比活着好?”密宗黑教大师林云的一位大弟子说:“哎呀,虎蛇错!怪不得你虎年噩运。”(按民俗十二生肖算,我是属蛇的。)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受伤后,在总医院,七个医生为我检查,一致意见是,我须要去看心理医生。事后才知,为我检查的有脑外科、脑内科、神经外科、神经内科等医生。最后,竟在两名警察“伴陪”之下,我被关进精神病房!

我的医生是台湾来美的陈永成医生,听了我流泪叙述的遭遇后说,这么多社会问题,压在一个人身上,铁人也压垮了。他说,我出去后,只有两条路:一是经常要看心理医生,否则心理不平衡;一是信仰一种宗教。出于职业法规,他不能劝我信何种宗教,只要心灵有所寄托就好。原来宗教还能医病!

陈医生是虔诚的基督徒,我出院后,他打来电话,恰好中秋节,他说教会晚上有青年团契,他愿来接我去参加。到了教会,见到朱乐华牧师,我劈头就对他说,基督教有什么好?在历史上迫害了很多著名科学家:哥白尼、布鲁诺、加俐略……。没想到,朱牧师不仅不与我争论,反说,我讲的都对,这些都是历史的事实。当晚青年人在玩游戏,抢椅子,我唬着个脸,很不耐烦,巴不得早点回家。陈医生送我回家时,拿出三本小册子送给我,叫我读一读。我无可无不可地接下,随手丢在一边。陈医生走后,我随便拿起小册子来翻一下,一翻,就放不下,一口气读完了三本。这三本小册子作者都是张明哲教授。一本是《圣经是什么……书中之书》,一本是《基督教与科学》,一本是《基督教与中国文化》。读完后,感到心中莫明其妙地冲动,不单单是我所想得到的问题,书中都有提出,虽不一定有解答。另一方面,张先生是几十岁以后,研究了三年佛教,才走上信仰基督的道路。我自出院后,听陈医生建议信一个宗教,正在念莲花经、金刚经,但收益不大。虽已是深夜一点多钟,我还是忍不住,抓起电话来找陈医生谈。我说,基督教如果真是那么好,那最需要的,是大陆十亿百姓。当时我连信徒都不是,居然跟陈医生说,我愿去大陆传教!我向他要求,可否跟三本小书的作者见面?他说可以跟朱牧师商量安排,因作者退休后来美,在柏克莱一家神学院任教。

张明哲教授,原台湾清华大学校长,国科会主任。在朱牧师的安排下,我与张先生讨论数次,每次都是六至八小时,有时朱牧师也在座。朱牧师本身也是科学家,他原是生化方面的研究员、教授,后又上了神学院,当了牧师。我们讨论的问题很广,从生命的起源,猿变人,达尔文的进化论、无机物和有机物、牛的胰岛素……凡是我有疑问的,都不客气地提出来。张先生……也是我的老学长,每次都耐心细微地给我这个莽撞的学生解释。他和朱牧师都劝我读书,于是,教会小图书馆的图书,我几乎都读遍了。我决心归主。

有如一个人,站在游泳池边,拍手称好,就是不肯下水,怎能学会游泳?再说,信仰并不止于认识,不能待所有问题都解决了,才跳下去。我决志受浸。

我曾在芝加哥住过两年,住在傅开鹏神父的宿舍,他曾任辅仁大学训导长十七年,视我为儿子一样,但他不相信我会信主。他说:“你若是信主,我就当教皇了。”我当时反驳,“难道您说我不能信主?”他反问我:“难道我不能当教皇?”我决心信主后,傅神父喜极而泣,希望我能学习保罗。他说保罗以前杀基督徒,后来却成为耶稣的门徒,成为圣徒。一个受共产党教育三十余年,学习了主要的共产党的哲学,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政治经济学、联共党史、中共党史、……曾经研读“反杜林论”及“自然辩证法”。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一个无神论者,突然来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并不容易。但这转变,是必要的,否则,我不会有今天。

现在回想,我当初是何等骄傲,相信个人奋斗、人定胜天,不把我的一切拿掉,我总会倔强地再爬起来,不会信主。看旧约圣经约伯记,约伯原很富有,他的家产有七千羊、三千骆驼、五百对羊、五百母驴、并有许多仆婢。上帝试炼约伯,毁他一切所有的,苦难中,约伯仍守道不渝。后耶和华使约伯从苦境转回,赐福给约伯,比先前更多。一万四千羊、六千骆驼、一千对牛、一千母驴,比先前加倍。

 

 

自助天助永生之路

 

原先,我总抱仇恨心理,认为世人及社会皆对不起我。现在,我总存感恩心情,心中充满喜乐。任何事,从另外角度看,效果完全不同。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

基督徒都有一绝招:学会交托,自己不背重担,由主替我们背。由此,我的人生观有了根本改变。

信了主,社会问题仍一大堆,怎么办?弟兄姊妹们叫我祷告,我心存疑惑。脑震璗、头痛、流泪、失眠,不能工作,虽医生开了证明,但州政府认为我不合条件,不给伤残补助。我祷告,圣诞夜,我去教会礼拜,行前开信箱,看到法庭判决,是与州政府对簿公堂的结果。一看之下,大失所望,法官历数我的不是。匆匆赶到教会,请朱牧师帮我看看,朱牧师看了,也摇头,文件中所记的都是我不对。朱牧师心细,看到我没看的最后一页,奇怪,最后决定是好的,按月给我一笔补助金。

有此鼓励,积数年在美经验,我认识到,打工发不了财;只有靠做生意。做生意,又要扬长避短,发挥自己优势,看准机会,敢作决断,加上几分运气,可能成功。但做生意也要本钱。

有此信念后,我反复思考,我来做古董、古画生意。外祖父是收藏家,从小耳濡目染,我眼光不低。文革中,家中烧了两樟木箱字画,何人作品,全无印象。只记得有一幅御赐的人物骏马,现在回想,可能是郎世宁作品。画烧了,仅存一对青花瓷轴头,行家说明朝所制,可值千金。

一位高人喜我聪敏爽直,对我说,他有一个野心;要把我造就成顶尖的中国书画鉴赏家。我马上跪下拜师。我曾一直在美术界圈子里混,曾被画家黄永玉称为“美术界名票友”。票友下海,加上个人勤奋、名师点拨,沃土上的种子自会开花结果。我原无本钱,但我有画,以一幅名家送我之黑山恋水,换得荷兰拍卖埸上之清宫十二幅大通景屏。原画已破损,但未伤筋骨。请故宫专家装裱,顿复旧观。再请国家文物鉴定委员写真迹鉴定,身价倍增。其曰:此画真乃煌煌巨制,易于今日绝不可见矣。

我曾问朱牧师,我想卖画,可否向上帝祷告?朱牧师说,凡事都可祷告。孤注一掷,居然初战告捷,画竟售出数万元,有此本钱,再接再励,几年下来,小有所成。不仅有了一批名家字画,且购了房子。更重要的是,由于头悬梁锥刺骨式地钻研,浸淫于中国文化之中,精神世界,倍觉充实。同时,在中国画鉴赏方面,也发表了系列论文,去年并被东岸一位大收藏及鉴赏家,请去工作。

我自一九八六年感恩节受洗,迄今六年,我失去的一切,主都加倍地还给了我。目前我在大学教书,分居十年的家庭,也于去年团聚,两个女儿都在大学念书,都信了主,受了洗。我们住在自己的房子,当然并不富裕,但也不至匮乏。我时时祷告,赞美上帝的大能,感谢祂的恩典。一首圣诗《奇异恩典》,是我的最爱,每逢高歌,感同身受,热泪盈眶。

数年一运,前途并非一片光明,但我已学会在暂时受挫时能冷静、反省、交托,总能转危为安。虎年致命打击,并未致命,反能重新站立,不得不感谢上苍。经此一役,更认清作人无甚高远事业,摆脱得俗情,便入名流;为学无甚增益工夫,减除得物累,便超圣境。所谓“脱俗成名,超凡入圣”。对一个基督徒而言,是把自己完完全全地献上,生命由上帝主宰,成为祂所用的人。因为,我们走的是一条永生的路,这也是我最终的梦想。

此文,我愿以真实姓名示人,因为是为主作见证。认识我的人,可看到我的改变;不认识我的人,看了我的经历,希望受到启发。诗篇一百二十四篇说:

“若不是耶和华帮助我们,当人起来攻击我们,向我们发怒的时候,就把我们活活的吞了。那时,波涛必漫过我们,河水必淹没我们。狂傲的水必淹没我们。耶和华是应当称颂的。他没有把我们当野食交给他们吞吃。我们好像雀鸟从捕鸟人的网罗里逃脱。网罗破裂,我们逃脱了。我们得帮助,是在乎倚靠造天地之耶和华的名”。

 

作者来自北京,曾获全国文学创作奖,历任文汇报、美港多家报章、通讯社特派员。现于旧金山任大学副教授及华声电视台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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