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的森林
到了巴塞罗那,马上去看名满天下的圣家堂。到了目的地,下起了雨,于是直接进了教堂。
一进正殿,仿佛走进一座茂密的森林,周围都是参天大树,拔地而起,直指穹顶。走近看,竟是一根根灰色的石柱,有棱有边,底部需四五人合抱。在教堂左右两边,这些石柱各排成三个纵列。整个教堂的平面布局,呈现一个拉丁“十”字。在十字交叉的位置,有四根立柱与众不同,更加粗壮,用料是特别坚固的褐红色斑岩。圣家堂尚未建造的基督主塔,将来要坐在这四根“擎天柱”上。
沿着石柱往上看,“大树”在高五六丈处分叉。分叉处长着一些“树耳”,样子像灵芝或木耳,却个个亮如明灯。那四根粗红柱也有“树耳”,但也与众不同,除了发光,上面还有图像,象征四位传道者——马可的狮子、马太的天使、约翰的鹰和路加的公牛。红柱的前面,中央圆顶的下方,是主祭坛。
再往上看,分出的枝杈继续伸展,高数丈后又分出更细的叉,并在最高处长出了“叶子”,形成“树冠”。各棵“树”的“树冠”连理相接,共同撑起了上方的拱顶。在“树冠”和“树冠”的空处,开着一朵朵“向日葵”,像一张张俯视的笑脸。主祭坛上方,也是一朵硕大的“向日葵”,灿烂夺目。从这些“向日葵”的中心,还有“树叶”的空隙之间,有无数明亮的光团和光点洒下来。仰面向光,似乎有丝丝暖风吹拂到脸上。
一幅生气勃勃的林木画卷,在这座宏大的建筑里展开。教堂像一座会呼吸的森林:树干向上延伸,开枝散叶,花朵开满圆顶。天地相接融合,万物生机勃勃,我们身处其中,仿佛自己的生命也随之一起成长。
在设计圣家堂时,高第的灵感几乎都来自大自然。出自对大自然的热爱,他在作品中充分使用花草树木、大海森林、陆地山脉等自然元素,透过富有美感和律动的各种几何图形和曲线,表达出情感主题。将自然融于艺术建筑之中,是高第毕生追求的建筑理念。
眼前这些模拟自然的构造,看起来平常,实现起来却很难,背后有一套在几何秩序上高超精密的逻辑,需要在形式、结构、空间、材料和建造上达到高度统一。因此高迪说,他更像一个严谨的工匠,而不像艺术家。
例如导览说明中讲到,由于承重需要,圣家堂的柱子比传统哥德式教堂的柱子更粗。高第经过大量精确计算和实际试验,模仿树木的生长规律,确定石柱的分叉高度和角度,这样既能分散承重,又带来视觉上的轻盈感。
又例如像圣家堂的穹顶,是用高第式的双曲面薄拱砌出来的。拱门的中间有拱洞,可以提供天窗。拱是放射状的,会产生宽窄不同的缝,镶嵌上西班牙式的马赛克片石,模拟出叶片和花瓣。这个屋顶的结构、形式、光线、材质、和色彩被高度整合成一体。如此天衣无缝的结合,只有靠高迪那卓越无比的几何才能和工匠的特质才能营造出来。
为了与周围环境成一体,圣家堂内部的照明全部依靠自然光。穹顶上有无数的光线入口,采用精心设计的漏斗形状,能很好地扩散和过滤光线、并阻止外界的噪音回音。入口使用了嵌套结构,上面加了一层塔,既能采光,又能防雨。
那些石柱上亮晃晃的“树耳”,离穹顶有好几丈远。这不禁让我纳闷:雨天并不强的天光,是如何从屋顶下来,穿过细而弯曲的石柱分叉内部,一路到达“树耳”,然后如此明亮地发射出来的呢?
光的盛宴

与一般教堂不同,圣家堂内光线充盈,明亮温暖。一走进来,心中便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喜悦与安宁。宗教的神圣,不一定要借由昏暗空间中透出的光亮,来化解人们内心的恐惧;它同样可以在这和谐、澄澈的光影中悄然降临,让人于明朗之间,感受到造物主的慈爱和伟大。
其实,穹顶上的光源大都只是装饰。真正照亮整个殿堂的光,来自于墙上的彩色窗户。当我把目光从穹顶收回,转向那些巨大的彩窗时,我的心情由敬仰转为惊艳。
东西两边的墙上,各有四到五组大型立窗,高度直达墙顶。每个立窗的上部,是一个大圆彩窗,像玫瑰花。下面的玻璃彩窗或长或圆,排成两列。窗格之间有石柱隔开,使立面有节奏感。每一块窗口,由十几到几十块色彩不同的小玻璃拼接而成。
与其他教堂的彩窗相比,圣家堂的窗摒弃了具像人物的刻画,不再描述宗教故事;甚至没有几何图形构成规律的排列。乍一看,这好像是一个五颜六色、光怪陆离的随意拼图。其实,这些彩色玻璃的排列与色彩,经过了精心的设计,放弃了局部的主题,却在更大的维度上获得了表达的自由。
转向东面,眼前的彩窗以宁静的蓝与生机的绿色为主调,宛如晨曦下的大海与森林,发出清新而神圣的光辉。在窗的右下角,一抹橘金悄悄浮现,仿佛初升的朝阳,带着新生的希望。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进教堂,整座圣家堂沐浴在梦幻般的蓝绿色薄雾里,温柔、清澈而深邃。那种光线令人心神安宁,又充满盼望。天地万物在此刻苏醒,迎接新的起点。蓝与绿交融的光芒象征耶稣的诞生,也象征他带来福音的希望。
转向西侧,映入眼帘的是一整面以金黄、橘红与鲜红为主调的彩色玻璃。午后阳光透过它们洒入圣家堂,温暖而炽烈,会将整个教堂浸染成一片流动的红橙光海,宛如天火在石柱间燃烧。黄昏时分,夕阳从西面倾泻而下,底层那深沉的血红色玻璃上,迸发出如烈焰般的光芒,象征耶稣在十字架上的殉难——壮烈、崇高而辉煌。
在西窗的最右端,一抹突兀的绿色悄悄浮现,如新芽破土,在火焰之中传递出生命的回响。那是耶稣复活的象征,在他殉难的余晖中闪耀着希望的微光,仿佛在提醒世人:死亡不是终点,救赎终将到来。
心灵的圣殿

环顾圣家堂四周的彩色玻璃,缤纷的光影在空间中流转、交织、融合,如同一场色彩的交响乐,演奏出自然与生命的永恒与进程。这进程,可以是一天从日出到日落的阳光之旅,可以是圣子自降世至复活的神圣历程,也可以是宇宙从起初到永恒的宏大脉动。作为现代象征主义的杰出大师,高第以色彩为语言,赋予信仰可见的形态。他不只是装饰空间,而是以光与影绘出心灵的圣殿,在那斑斓流转的色彩中寄托对神的敬仰。
高第透过各种奇妙的构思,把自然元素和光线运用到极致。例如,在彩窗和最靠外的一排石柱之间,有一个长条状的二层楼天花板。因为天阴,我们看不见什么。导游材料说,如果是晴天,光线很强,天花板被照得很亮,也看不出明显的花纹。但如果天空稍微有点阴,光线透过彩色窗照进来,就会在上面印出非常漂亮的彩色纹理。如果天色再阴一点,又接近日落时分,光没有办法把这里全部照亮,却会把彩窗上层那些玫瑰花的纹路投射到上面。这小小的二层楼天花板,成了光的舞台,依照不同的天气和时间,上演不同的节目。
下次如果有机会再来圣家堂,一定要选个好天气,在一天的各个时刻里,好好品尝一下建筑艺术大师高第为我们准备的一场场光之盛宴。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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