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今年冬天特别漫长,就算到了3月下旬,还会突然下一场薄雪。
即便如此,路边的野花已经探出头,白色的雪钟花在微绿的草间开放,它们像小仙子一样出现在大地上,轻盈可爱。被誉为早春小精灵的雪光花也开出了紫得发光的小花朵,连黄水仙也开花了。
四季交替,没有什么能阻挡生命的绽放。
天空是湛蓝的,云朵的形状美到令人炫目,我从松林间的小径穿过,再越过一片小学校后面的草坪,就到家了。
诗诗照例坐在阳台那儿巴巴地等我下班,一看到我就激动地在玻璃门后伸着爪子抓门。这是我们搬来加拿大后,在这个小城度过的第二个春天,诗诗已经适应了这里的一切,也许它已经把这里当家了,也许它还有一些不确定。
看了天气预报,下周会升温,我把春装翻出来,把冬装迭起来装进收纳箱。诗诗围在那些箱子旁不安地走动着,一会嗅嗅衣服,一会又看看我。
“嘿,怎么啦,我只是收拾衣服,不是要搬家哦!”我摸摸它的脑袋,轻声对它说。
它盯着我,那一刻从它黑亮的大眼睛里我又看到了那个表情,那个两年前看我收拾东西准备搬家时的表情。
2
两年前的春天,那时疫情的阴霾刚刚散去,我所在的城市也在封城4个月后重新回归常态。从8月到12月中旬,整整四个月,我和诗诗被迫封闭在6楼的家里,成为彼此的陪伴和安慰。
这套6楼的两居室是我在这个城市第一次安家,之前总是在租房、搬家之间流动。10年间搬过5次家,东西越搬越多。一直没打算买房,因为心里认为置办房产是男人的事,单身的我只想等着结婚。可合适的人一直没有出现,年龄越来越大,工作也日趋稳定,疲于搬家之苦的我决定买房。这套临近农业大学旁的二手房,看上去不怎么起眼,住进之后,才发现是一个宝藏房子。
墙面被我和朋友们粉刷成不同的颜色,乳白色的木质家具和带着纹路的木质地板,高大的落地玻璃窗,这一切让这个家有了一种温暖的田园风。
墙上挂着我画的画,还有室友的画,她是专业画家,除了画还挂着她做的一些小型石膏雕塑。她在屋顶上装了射灯,每到晚上,灯光照在画上,也从那些石膏装置上反射出来,房子俨然成了一个展览馆。
3

这个家,当朋友和朋友的孩子们,家人和家人的孩子们每次受邀到我家来做客时,都欢喜得不得了。大人们在餐厅喝茶聊天,小孩子们在客厅的地板上玩游戏。书房有三个白色的大书柜,装满了我喜欢的书,那些书跟着我搬来搬去,大多数时候只能装在纸箱里,如今它们可以整齐地立在书柜里,伸展着腰身,散发着书香。
一到节日,家也会变得热闹起来。他们等着吃我烘焙的糕点,还有我发明的新菜式。我们围坐一圈,分享上帝的话语和生命的见证,唱赞美诗。
在阳光洒满阳台的午后,斜斜地躺在沙发上看一本书,一抬头看见阳台上郁郁葱葱的绿植,它们生机勃勃地长在这里,默默地陪着我。
自从有了这套房子,我再没想过搬家。我把这里当成永远要住下去的地方,所以会添置家具,会把入眼的好东西摆进来,挂起来;把喜欢的东西存在房子里,楼上装不下,就转移到地下室,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地下室也被我收拾成一间整齐的储物室,装满了各种工具、画具和常年不用的“宝贝”。
当你拥有一个可以称为家的房子,知足和踏实就会开始生根。住在这套6楼公寓的每一天,我都会为拥有这样的家而感恩,我不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拥有,我知道这是上帝给我的礼物,是他量给我的佳美之地。
4
直到诗诗走进这个房子,平静的生活被这个只有一个多月大的小动物搅动了。在诗诗半岁多的那个冬天,新冠疫情爆发,再一次震动我平静的生活。从第一次封城,到后来接二连三的封城,那些禁足的日子,家既是庇护所,也是牢笼。诗诗不能出去溜达,被迫必须在家里大小便。它眼巴巴地望着楼下的院子,带着渴望和不解,而我也失去了户外运动的自由,像困兽一般在房子内踱步。
小诗诗在经过三番五次封城之后,变得非常敏感胆小,每次出门见到其他狗或人都会不自觉地大叫。封城变成常态之后,城里的朋友和城外的家人也不能经常走动,同住的室友姐妹也因疫情原因搬回老家去照顾她的母亲。家变得冷清起来,平静之下,我内心闪现出离开的想法。
“搬家吧,带诗诗离开这里。”这样想的时候,即觉得振奋,又有些恐惧。
能搬去哪里?到处都是疫区,到处都传来因为疫情家里的宠物遭殃的恶讯。听到这些,我的心被刺痛,每次揉着诗诗柔软的大耳朵,一种力量就从心里升起,那是要保护诗诗的力量,是要不惜一切守护它、带给它一片可以奔跑的草地的力量。
从来没想过移居海外的我,带着一份让我自己都震惊的决心和信心,开始着手申请移民。移民本就是很难的事,何况在疫情期间申请。奇妙的是,提交纸质资料后的几个月就过审,剩下的就是等待面试。别人要等待好几年,我只用了几个月,我确信这是上帝祝福的记号。
在等待面试的时候,我的城市迎来了4个月的封城。我的心在焦灼中盼望着,也在每日传播的疫情信息中恐惧着,不是我害怕染疫,而是害怕自己被带去隔离留下诗诗自己在家。这种恐惧让本就憋闷的居家日子变得更加难受。
在不能出门的每一天,我安静自己的方式就是坐在桌边抄写《诗篇》,一边写一边祷告。封禁在家里的最后那一个月,日子变得越发艰难,有一天只觉得孤单又绝望。当时正抄写到《诗篇》107篇30节,“他们因风平浪静而欢喜,他带领他们到所向往的港湾!”(圣经当代译本)我停下笔,泪水一下涌出来。我哽咽着向上帝发出感恩,“阿爸父,谢谢你!”那一刻我心里得了安慰,也再次确信这一切的艰难终将过去。
在最后封城的日子,寒冬来临,大雪飘落,人们从楼栋里走出来,排队做核酸。我站在队伍里,忘了一眼天空,一天之中这是唯一能脚踩大地、抬头看天的时刻。看着人们机械地向前挪动,心里不禁感到凄凉和悲哀,我们俨然活成了奴隶的模样,既护不住自己,也守护不了所爱的一切。也就是仰头望天的那一刻,我感到上帝跟我说,孩子,别怕,我会带你出来!
回到家里,我把冰冷的手插进诗诗温暖的金黄色的毛里,看着它圆圆的大眼睛说:“小宝贝,别急啊,不久以后你就可以在加拿大的草地上奔跑了!”这是我从上帝那里得来的安慰和确据,也是信心的宣告。

5
就像以色列人出埃及,要经过各种试炼和等候,但他们知道上帝要带他们离开埃及的计划,也知道他们要往何处去。对我来说,这一次跨国搬家就是一条出埃及的路。不是一步完成,而是每一步看见上帝带领的确据。
面对移民这个又大又难的门槛,就像大卫面对巨人歌利亚一样,大卫不是凭借自己的强大,而是依靠耶和华的力量,凭着自己多年在旷野牧羊时经历过的上帝的大能。大卫看见爱的力量胜过恐惧,而我也相信不是靠自己,而是凭着爱的力量走过漫长的封城时光,也凭着自己多年来在上帝里面的经历,相信他终究会将我们带到青草地溪水边。
两年前的4月份,在经历了3年疫情后的第一个春季,移民面试顺利通过之后,我就马不停蹄地收拾东西,整理这个住了十几年的家。翻出经年的物件和积攒很久的各种小玩意,这些曾经的爱物如今只能拿出去扔掉,或装箱子送人。在翻动那些东西的时候,我压抑着内心的感受,不去伤感,只有这样才能在最短时间里整理完一切。
当我把自己喜爱的植物标本像废物一样扔进垃圾筐,把墙上的画取下来堆在地上,把一本本书装进塑料袋扔掉,把厨房里自己喜欢的厨具餐具统统处理掉,我木然地像个机器人。没日没夜的收拾打包装箱,手指干裂脱皮,腰酸背痛。
向前看!我告诉自己,向前看,不要回头观望。
十天之后,除了家具,满满当当的家基本腾空了。在离开的最后那天,诗诗在空空荡荡的家里走来走去,它的窝、玩具全收起来了,它不解地看着我,在我们要带走的行李周围打转,一副失落的神情。我笑着逗它说:“别难过啊,你就要坐飞机了,飞跃大海。”
直到临行前的那晚,我走进书房去放个东西,打开灯的霎那,看见那三个心爱的白色书柜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书柜里空荡荡,房间里满是落寞的气氛,心像是被戳了一下,再也绷不住了。连日来的疲惫和兴奋,忧伤和不舍全都释放出来,抑制不住的地放声大哭。
我坐在地板上,倚着墙,抱着双膝,泪流满面,和这个家,和这座城,和这个国告别。诗诗走进来,走得悄无声息,它用湿润冰凉的小鼻头碰碰我的脸颊,舔了舔我流在脸上的泪水。我将它抱在怀中,眼泪滴在它的头顶上。
那个清晨离开之前,我带诗诗最后一次去小区的院子里散步,在清晨的微光中,一些树正开着花,阵阵花香袭人。我好吃惊,住在这个小区十多年,从来没有闻见过花香。我放慢了脚步,嗅着花香,泪水再次涌上来。
我已经把这套房子委托给朋友,房子会在我离开之后出售,这里将不再是我的家,我像连根拔起一样,飞向下一个应许之地。

6
我一直以为当我们飞跃洋海,走下飞机,踏上加拿大的土地,就会进入一个现成的家园。正如以色列人踏进应许之地,谁想到那才是他们争战的开始。
同样,我在落地之后,在异国他乡仍需努力找房子找工作,也需面对新移民的种种艰难,可心里从不曾后悔当初的决定,也从未留恋过曾经的家园,只是像小鸟筑巢一般,带着信心一点点建造新的家园。
在我生命中的每一次搬家经历,都像是一次冲破闸门的流水,在流动中一次次体会上帝更大更美的带领。生命在流经之地,沙漠里也开出花朵。
如今带着诗诗,我们住在这个加拿大绿化最好的小城,到处是丛林和公园,从春天到夏天,整个城市显现着自然的五彩缤纷,而秋天的街道是被枫叶染红的壮观美景,空气里永远带着干净清新的味道。
我们搬进这套一楼的公寓,打开阳台后门,一脚就踏进松林边的草坪,草坪上有松鼠和野兔光顾,有土拨鼠和狐狸,还有知更鸟和冠蓝鸦,有蜂鸟和大雁飞过。
每次我牵着诗诗走进绿茸茸的大草坪,松开牵引绳后,它迈开小短腿在草里飞奔,两只大耳朵被风吹地飘起来。每一次我都会在心里说,“谢谢你,阿爸父,是你让我们经历生命的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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