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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不下来的时代重寻安息:由一幅画想到的 / 舞子蜀

一幅画,两种场景

在伦敦逛英国国家美术馆时,一副画引起了我的注意。

馆里陈列着很多关于基督教和天主教的画像,大多数以耶稣或马利亚为主角,讲述不同的新约故事。有幅画在众宗教画中显得颇为另类——一个年轻女人占据画面视觉中心,她沮丧的神情几乎溢出纸面,耶稣却被摆在了右上角框内的一小域,构成远景。

很显然,这讲的是马大和马利亚的故事。

马大身在厨房,白色头巾束起长发,双袖撸起。桌上散乱着拨开的两三个蒜头,一碗里盛着四条鱼,另一碟中放着两颗鸡蛋。她正用涨红了的右手紧握杵,捣碎器皿里的食物,脸颊微红,显然是在忙碌工作中。然而画家捕捉的这一瞬间,马大却像是突然停下忙碌,眼睛从手上的劳作转到斜下方,若有所思。这或许与她身旁的那位老妇人有关,她似乎对着女孩说着些什么,手指向右上方,刚好与马大落下的目光相对,是督责?是劝勉?或是批评?老妇人神情严肃,却不似恼怒,然而马大却陷入失望中——双眉紧皱,嘴角下垂,似是不满于自己的处境。

画面的右上角,则呈现出《路加福音》10章38至42节中的场景——马利亚安静坐在耶稣脚边听道,耶稣说,她“已经选择那上好的福分,是不能夺去的”。国家美术馆的介绍,指明这幅画是“马大与马利亚”的现代演绎。的确,前景的女孩和妇人是自然主义的绘画方式,细腻而生动,应是画家同时代的场景与真人。这样看来,后景的圣经故事可能是挂在厨房墙上的一幅画,又或是映照出的虚景,也可能指向妇人与女孩之间的谈话内容。

这幅画出自15世纪西班牙画家迭戈·委拉斯开兹(Diego Velazquez,1599-1660),他生于西班牙绘画的黄金时期,被公认为西方艺术史上最伟大的画家之一。委拉斯开兹在早期画过不少底层群众,他生活于这群人中间,对他们生活的劳碌感同身受。当他观察身边的人群,是否想到圣经中的那对著名姐妹,发现这仍然是人们所面对的两难困境?现实中总有停不下来的劳作,为一日三餐的奔波,渴望休息,却又厌恶休息;渴望通过劳作换来价值,又厌恶劳作永远满足不了内心的需要。

抬头望望天空

这以圣经照亮现实的互动方式,从侧面体现了画家对于现实人群的深切关怀,更指向文艺复兴后期超自然神性走向自然人性的力量——圣经绝不是束之高阁且遥不可及的宗教规条,而是与现实交错互动,仍对人心说话的真理。

我们所处的时代仍然不允许停顿。如果说疫情时期还有暂时的宁静与独处,那么后疫情时代,世界更为加速运作与转变。社交媒体的碎片信息让人心漂浮,算法造成的信息茧房带来更多相互隔阂与指责,AI发展在迅速席卷各个行业,大环境里的失业率与经济萧条更让焦虑蔓延。即使想要躺平,也不得不被推着走,疯狂内卷。画中的马大囿限于厨房内的繁杂琐事,我们也困于后疫情时代的杯盘狼藉。

马大想要停下来吗?答案是肯定的,否则她不会面露愠色,这种愤懑没有让人觉得被冒犯,反而生出几许同情。她双唇紧闭,显然并未开口为自己表白,但眼神中流露出难以言喻的痛苦,这种痛苦中夹杂着事务的繁重劳累,对自身处境的自怜,也许还有对一旁妇人的不满。但究竟是什么阻止她开口说出自己的境况?

我在许多面孔中看过这副愁容:早八点的地铁上,深夜的电脑荧幕前,飞驶而过的外卖骑手在和平台上的算法赛跑,寒风中油锅里的热气漫过路边摊老板冻红的脸颊,这些人同样眉头紧皱,沉默不语,在为下一个目标奔波。然而总有那样一些时刻,我们突然停下,抬头望一望天空——人生就是如此了吗?

内心的缺乏与不安

往往就在这时候,那身旁“妇人”的声音便会响起,“不要停下。”她或许是马大未来的映照,劳碌一生,双手满茧,皱纹上头。

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妇人看到马大的忙乱,对她说:“停下。”她或许在好意提醒,指着墙上的画,让她看向马利亚的安静。只是在忙乱的那时那刻,马大是否真能做到?停不下来,是背后还有一个声音——贪婪。马大所想的,是她必须得为自己赚取。她相信做得多,就应该得到的多,所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面对马利亚的“不作为”,她自然愤愤不平,“什么都不做,她凭什么就有上好的福分?” 她心里有一把量尺,丈量自己和他人的位置,丈量这个世界应该如何回报她。

这指向的是我们内心深处的缺乏和不安全感。不够才想要更多,停下来就会产生焦虑。现实问题似乎从来不会等人。休息的话,真的还能再有吗?被别人落下,真的还可以吗?被恐惧驱使的心态,往往让事情更加糟糕,又或是短暂的掌控,换来之后更大的代价。在旧约中,神为以色列人设立安息日,让他们在这天停下一切工作。本质上,这是一种交托的操练——纵然我手中的工作重要,但绝没有定立我手中工作的神重要。

真正的安息

这是一生的学习和操练。即便认识神多年,这种交托的挣扎仍然真切。有时候,神的话语就像这幅挂在厨房墙上的画中画,静静矗立,看似无法解决现实的困境。我们渴想像马利亚坐在耶稣脚前,却苦苦挣扎在马大的生活烦扰中,我们向神抱怨:“我一个人伺候,你不在意吗?”却似乎听不见神的回应。反而妇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责备或督促,指向我们的不够——不够信靠,不够安静。这种两难境地,也许是基督徒在此生都要面对的拉扯。

然而若我们所抓住的是试图达至“马利亚”的完美形象,我们就比这世上的人更可怜,因为注定要活在一次次失败中,这本质上仍是道德的束缚。我们唯一值得夸耀的,就是可以不断仰望耶稣,把自己的全人带到他面前,“只见耶稣,不见我”。正如提摩太·凯勒在《忘我的自由》中说:“真正谦卑,就是不再想到自己,就是忘记自己。”同样,当我们不再用忙碌或是安静来要求自己,而是忘我地向神敞开,那么或行路,或躺卧,我们都能得到真正的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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