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

 

 

 

文/夏维东

 

 

 

 

我毫无疑问是个幸运儿。顺顺当当地上了大学,顺顺当当地找到一份优越的工作。“出国潮”乍起的时候,我又顺顺当当地踏上飞越太平洋的班机,去实现“蔚蓝色”美国梦。

云彩被阳光染得犹如梦幻,钢铁的机身从中划过,向着眩目的远方飞去。我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注视着白云,我相信,只要我从舷窗伸手出去,就可以采来一大朵。远方似乎是没有止境的,我忽然想起三毛的一句充满诗意的话:“告诉我,远方有多远?我不在乎远方有多远,重要的是,我来了!”

飞机抵达纽约市JFK机场时,已是晚上十点多。旅途的疲惫和无边的黑暗似乎蚀去了我的豪气,在飞机颠簸降落的过程中,一个无比现实的问题让我害怕:谁来接我到学校去?

我随着人流忐忑不安地走进候机厅,滑稽的是我根本不知道有没有人来接我,更不知道来接我的人是谁。来之前,我心中被巨大的幸福感填满,谁来接机这个小小的技术问题,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只是匆促地给学生会写去一封信,回信说正是开学的时候,学生会每天都有人来机场接新生,让我不要担心,我也就没往心里去。

周围全然陌生的环境和“非我族类”的人群,使我一下子明白了异邦的含意。

我没有看见人举着牌子迎接我,在众声喧哗的世界我举目无亲。我拖着行李在候机厅徘徊了两个多小时,不知要何去何从。后来,我累了,依着行李坐下来。

那时,我多想有人能安慰我。我强忍着泪水,可眼泪最终却汹涌而出。多年以后,当我回想那一幕,深感人是最脆弱的。

在我束手无策的时候,忽然看到一块纸牌子,上面写着:XX大学校园查经班迎接新生。我高兴得顿时精神抖擞,拽着拖车,边跑边挥臂高喊,周围人纷纷侧目,我也不以为意。那几个人迎上来,其中有个文文静静的男生含笑说:“感谢主,让我们接到了你。”他的话让我听来可真太古怪了,我若不挥手呼叫,你们又怎看得见?便不由得想笑,心想:这个人真够迂腐的,但是瞧他一脸真诚的表情,我心中顿生愧意:人家好心好意来接你,你倒要笑人家。

我坐在车上,终于定下心来,看看窗外明明暗暗的夜,竟也觉得顺眼了,直叹自己运气好。那几个接我的年轻人很热情,一路上不厌其烦地给我讲在美国的学习、生活的种种注意事项。后来,他们又提到了“查经班”,说“查经”就是查考上帝的话语,我哑然失笑:我原先以为“查经班”是某种学术研究会!

尽管这几个人言行举止和我格格不入,但看得出他们都很善良,是他们在我举目无亲的时候伸出了援手。都说“美国没有免费的午餐”,那么他们大老远地跑来接我们这些素眛平生的新生,图得是什么呢?

后来,他们经常和我联系。周末带我去超市买东西以及去风景点游玩,他们真是一帮快乐得不得了的年轻人。其实我瞧得出来,他们的经济状况并不太好,车子全是二手的,我相信我稍微省着点花,两三个月后我就买得起那种车。他们都特别喜欢唱歌,而且是合唱,旋律简单而优美。我注意到有人唱歌时,眼中竟蓄满了泪水。他们的嗓子不见得比我好,可我知道我不能唱出那种味道。他们唱歌时,我就坐在外面,看着他们,听着他们,很奇怪,心中的烦乱居然不知不觉就消失了。我得承认,跟他们在一起玩,我觉得很轻松。

 

 

 

但也有让我不适的时候,那就是周五晚上的“查经班”。他们讨论的问题太不实际了,老是谈“神”、“真理”、“拯救”、“罪”之类的话题。我常在心里笑话他们:枉受了这么多年的高等教育,怎么跟农村老大娘似的迷信?因此林溢恩(就是去机场接我的那个文文静静的男生)问我要不要接受耶稣作为我个人的救主,我不客气地说:“你让你的神现身来给我看了,我就信!”我的粗鲁使他一怔,我趁势便教导他一句“毛主席语录”:“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然后又得意洋洋地说:“未被证明的真理怎么能接受呢?你是学物理的,请问物理学上哪一条定律是未被证明而被人运用的呢?”

林溢恩发窘地笑了笑,脸有些发红,我愈发得意了,心中充满了小聪明得逞之后的快慰。林溢恩开口了,语气非常平和、自信:“真理本身是无须被证明的,真理不会因为人的证明与否而增加什么或减少什么。人的实践能力毕竟是有限的,并不是什么样的真理都能被人证明的。”

这下轮到我傻了,我忽然感到这个斯斯文文的家伙实在是辩论好手,他一下子从根子上铲倒了我的立论。我无法反驳他,又不愿认输,于是说:“那也不能证明神的存在。如果有个骗子声称他具有某种超能力,而这种超越能力不能感知、确任,那么我们是不是还要把这个骗子当什么大师崇拜呢?”我顿了顿,又说:“神在哪哩?show me!”

我注意到他的脸突然沉了下来,我清楚我伤害了他心中某种神圣的情感。他沉默了一会,等到自己平静了些,才一字一顿地说:“你看不见神吗?神无处不在。每当我们看见阳光、明月、星辰、花朵、雨露、四季的变换,我就看见了神的作为和影像。这所有的和谐与美丽难道是物理和化学意义上的偶然碰撞形成的吗?不,我无法不对造物主充满敬畏。我认识了神,神就在我心中,我又何必用这双近视眼去寻找呢?”

我感到坐立不安,我不认为他比我聪明多少,可他话语中的力量和智慧从何而来?我不愿服输,也不想和他再辩下去。我是个聪明的人,我不需要什么神的“拯救”,我相信我有足够的能力“自救”!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去过“查经班”,更没有去过教会。我不想让那些沉重话题把心情弄得沉重起来。罪人也罢,圣人也罢,最终还不是归于黄土一杯!生命不就是时间长河中的一个片断吗?我要抓住一切机会,享受这个片断并尽可能让它辉煌,所谓“青史留名”嘛!其实我对“青史留名”的兴趣也很淡,我想像不出来让自己的名字印在一页页发黄的纸上究竟有多大意义,那时我早就荣辱不惊了。

说来也怪,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听着自己的呼吸,摸着自己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想道:生命究竟从何而来?既然死亡是生命千篇一律的句号,那么生命是不是像个无聊的玩笑?人真有可能最终进入天国,进入永生的新天新地吗?如果真的话,那该多好呀!还有什么可牵挂的呢?从感情上讲,我愿意相信耶稣,可是我矜持的理性拒绝了感情的选择,我听见心里有个声音骂我:亏你还是学科学的,相信那些子虚乌有的神话,真是白痴!

不知为什么,在黑夜黑色的瞳仁里,我的眼泪悄然滑落。

 

 

 

不久,我和同系一位漂亮女生谈上恋爱,爱得如胶如漆,昏天黑地,死去活来。我的情感穿梭于魏晋风流与唐诗宋词般的典雅爱情气氛里,对于永恒这个词有了种介于形而上与形而下之间的认识。于是,我这个学理的书呆子,在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浪漫之夜,写下了一首又一首“傲视徐志摩,毋论席慕蓉”的情诗。很自然的,我们到了论及婚嫁的地步。女人到底现实些,她问我:“我们毕业后,要是两个人都没有身份,还怎么在美国呆下去?”经她一说,我也意识到我们的专业不好找工作,办身份确是个大问题。但我不愿被这个几年后才面临的“现实”提前折磨,于是手一挥,故作豪迈状,曰:“面包会有的。”她笑我是只雄赳赳的驼鸟。

而她是天鹅。她用得天独厚的条件解决了身份问题。在我们讨论婚嫁的半年之后,她毅然决然地嫁给了一位华裔美国公民,一劳永逸地替我们解除了精神负担。临别时,她眼泪汪汪,仿佛承受了万般委屈;我欲哭无泪。

在一个月明风高的夜晚,我悲情万丈烧了所有的情诗,我所有的温柔似乎都被这把火烧尽了,剩下的只有仇恨。我拿了个硕士学位便退学了,我对自己发誓要混个人样子出来,将来就算她跪在我的脚下后悔,我也毫不犹豫地将她一脚踢开。

我寄出了数封履历表,均是肉包子打狗。于是,我咬着牙进一个餐馆打工。一周工作七天,倒也并非全为了钱,我不敢让自己静下来,不给自己一点时间去思想,我成功地将自己改造成一架赚钱的机器。

 

 

 

灵敏的嗅觉加上狂热的激情,使我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一个赚钱的机会。餐馆里有位熟客有次看见我老板手中捏弄的健身球,面露羡色,问我在什么地方可以买得到,说有个朋友去中国带回一付,又好玩又能不须费力即可健身。我俯视着他那犹如怀胎的大肚子,心想你有劲大概也使不出来,嘴上却把健身球吹得天花乱坠,说那本是皇家的御用之物,平民百姓摸上一摸都有欺君之罪,你想皇帝老儿玩的东西有哪样不是无价之宝?!那位客人听得忘了吃饭,直追问我能不能替他买到,价钱多少他不在乎。

我忽然灵感一现,问他干什么的,他说他开了几家连锁小杂货店。我不假思索地说:“如果我弄来一些寄售在你店里,我给你三成佣金,你看怎么样?”

客人顿时红光满面,拍着桌子直夸我聪明,说他做了这么多年生意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他相信生意不会差,他的朋友中就有好几个喜欢健身球,只要广告做得好点,不愁没客源。

我唯恐夜长梦多,当天晚上就和国内一个朋友联系,让他给我订购一千付托运来。健身球在国内属滞销品,价钱便宜且易订,批发价一付两美金还不到。

货终于到了,我心里忐忑不安地将它们送到杂货店里,如果卖不出去,我几个月的工可就白打了。在销售的那段日子里,我整天神志恍惚,打工时差点将汤泼到客人头上,开车时,车子扭着秧歌横冲直撞,惊起一片喇叭声。幸亏没出什么大事。可还是被警察抓住了,控我危险驾驶,罚了一百多块,驾驶证上还得多加四点。我懊恼得要死,不知这样担心受怕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实在给折磨得受不了,就把心一横:大不了当几千块钱打水漂了,花钱买个教训,以后打死我也不做生意了。心横了,却不等于能定下来。我渴望听到电话,又极怕听到电话,生怕是杂货店打电话来退货的。一个多星期下来之后,我明显地瘦了许多,老板对于我不用心干活非常不满,用极难听的客家话骂我是不是撞鬼了。

我一声不敢吭,更不敢提我在做生意,生怕他耻笑。

在那段日子里,我真的是度日如年(其实只不过半个多月而已),内火旺盛,烧得嘴唇起焦皮。就在这种焦虑之中,过去我不曾珍惜的一些片断不自觉地就浮现在脑海:查经班那些年轻人手拉着手,围坐在如茵的绿草地上,蓝天、白云、鸟鸣、欢歌、笑语,是那么水乳交融,他们脸上那一朵朵笑容在阳光中喜乐地盛开……我怎么会突然想起他们呢?我羡慕他们,嫉妒他们,我多么想拥有那种朴素喜乐与平安呀!我为什么不能拥有呢?我已经无法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了,心乱如麻,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三个星期后的一个周末,杂货店老板挺着他醒目的大肚子,来到餐馆。我的脑子刹那间一片空白,似乎连话都不会说了,只呆头呆脑地望着他。

他忽然露出如在水中泡了许久的馒头那样臃肿的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我们干得不错,一千付快卖光了。

他那副沙哑的鸭嗓子美如天乐。我尝到了狂喜的滋味:全身的血液飞蛾一般直往脑部涌来,马上头重脚轻,似要腾云驾雾,伴随轻微的心绞痛及短暂窒息感。即使在这样晕晕乎乎的状态中,我还是毫不费力地算出了我可以净赚一万块!小小健身球,居然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我的失态显然引起老板的注意,他经过我身旁,压低嗓子训斥我不要像个呆鹅一样傻站着。我平时受的气担的惊这时突然爆发了出来,我冷笑一声:“你听着,从现在起老子不干了!工钱我也不要了,算是给你小费!”说毕,拉了领结扔进他手里,一手拉起大肚子,说:“咱们找一家高档馆子,我请客!”

老板呆若木鸡,我和大肚子走到门口,清楚听到他喃喃之声:“这小子别是疯了吧?”

 

 

 

我和大肚子的贸易伙伴关系正式全方位拉开序幕。我成了他的全权中国商品代理人,由单一的健身球转至多样式经营。说来难以置信,不到一年光景,钱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大肚子高兴,我更高兴--我白手起家,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我奇迹般地赚了几十万!我的美国梦奇迹般地实现了。身份问题虽仍未解决,但我根本不放在心上,只要有钱,我还愁办不成身份?!钱,是这个世界通行无阻的护照。

我买了漂亮的房子,豪华的跑车,一身名牌披挂,恨不能把牙齿都武装起来。我想到了“她”,我渴望她能看到我现在如此飞黄腾达的光景。我感谢她不识时务地抛弃了我,否则,我哪还能如此破斧沉舟大手笔地书写致富神话呢?可我更仇视她,脑中被复仇的幻觉充满:她衣衫褴褛地出现在我的门口,我巨人一般把臂冷视着她,嘴中一排灿烂的金牙发出强光把她融化了……

怪的是,我有这么多的钱,可却没有时间享受。我舍不得放弃一天去休息,每天从早忙到晚,淹没在订货和电话铃的汪洋之中。我不能休息,休息一天就意味着上万元的损失,生意做得越大,损失的就越多。我赚钱,赚钱,赚钱,就像裹着眼睛的驴子被一根无形的鞭子抽着走。

我当然也有寂寞的时候,特别是晚上回到空旷的房子。房子里真静啦,我咳嗽一声都能听到沉闷的回声以及血液滋滋的流动声。除了孤独之外,我还感到害怕,睡觉时都不愿关灯,可又不得不关,我怕小偷从外面偷窥--勒财索命的案子太多了。关了灯,房子便黑沉沉如一座巨大的坟墓。

我想找个朋友。我没有朋友,大肚子只是我的生意伙伴,说穿了我们互相利用。他的大肚子已经开始让我反胃了,一待时机成熟,找机会一脚踢开他。一遇到有人对我亲近,我就条件反射地想到他(她)是不是在图谋我的财产。年轻女人的嫌疑就更大了,不是没碰到过中意的女人,可最终我还是理智地立刻放弃。只有对妓女最放心,我异想天开地认为妓女才是天下最真诚的人,尽管每次事后,我都要呕吐不止并担惊受怕(怕爱滋病)。找朋友怎么就这么难--比赚钱难得多了!

我又一次想起查经班的那群年轻人。想到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心中居然有一种温馨的感觉。回忆一下子变得异常清晰,周五的查经班,郊游,和林溢恩的辩论……每个细节都栩栩如生。经过这么长的奔波岁月,最终萦绕心怀的,怎么竟是当初不经意舍弃的一切呢?

我拿起了电话,又快快地放下--我早把他们的通讯地址丢了。放下电话,我无所事事地环视着办公室,零乱不堪,到处都是文件、订单,我仿佛置身于一只硕大的垃圾桶中。电话铃又催命似地响起来,我没有接,拉开门走了出去。我站在屋后的草地上,让全身沐浴在阳光之中,看着几只加拿大鹅迈着悠闲的步伐,不觉淡然一笑。

 

 

 

次日是星期天,我没有去上班,开车来到久违的校园寻找林溢恩他们。我凭印象,准确地找到了林溢恩以前的宿舍,开门的却不是林溢恩。

我问他知不知道林溢恩,他说知道知道,我搬来的时候,林牧师还没走哩。

我糊涂了,牧师?别是同名不同人吧?量子力学的高材生怎么成了牧师?我正愣的当儿,又有一个人从里屋出来,我依稀觉得他有些面熟,我尚未开口,他却认出我来了:“是你呀,好久没见了,你离开学校我们都不能和你告别,真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我匆匆离开学校根本没和他们打过招呼,而他们肯定去了系里打听过我的。我红着脸无以应答,尽管不记得他的名字,但我想起来他以前也是查经班的一员。

他热情地邀我进屋,问我这些年都在干嘛。从来没有人这么单纯地关心过我,我低着头,讷讷地说:“没干嘛,当驴。”

我不想提过去的事,就把话题岔开,问他林溢恩的消息。他说林溢恩早就毕业,留在系里任教不到一年就辞职去神学院进修,现在是一家教会的主任牧师。

我吃惊地合不拢嘴。在美国当教授工资高又有社会地位,读书人谁不梦想成为一名教授呀,可他居然放弃这个让无数学子眼红的职位!

那位朋友邀请我一起去林溢恩主持的教会做礼拜,我一口气答应了。

我们到达的时候,全体会众肃立着唱赞美诗。那旋律从钢琴中倾泻而出,回荡在大厅里,朴素而辉煌,神圣而温柔,就像阳光流淌过心田,又如父亲的双手在脸上缓缓地抚摸……

林溢恩站在台上高声唱着,他身后是一个庄严的十字架,十字架上是那位受难者,十字架旁边写着那位受难者的话:“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

我的眼睛湿润了,在模糊的凝视中,我仿佛看见那位受难者抬起头,忧伤而又慈爱地看着我。

我隐忍的眼泪一下子毫无顾忌地夺眶而出,心底里有个声音忘情地呼喊:天父!

 

作者来自安徽,现于美国新泽西州做统计分析工作,为业余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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