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脚印

 

 

 

文/芳 子

 

 

 

人连自己的生死都不能确定,如何可以胜天?人的面目尚且瞬息全非,更何况命运?

小时候,常常听姥姥讲故事,故事虽然不同,结局却是一个:坏人身败名裂,好人昭雪鸣冤。一定有一个比好人坏人都强大有力的人,才能够制裁坏人、拯救好人,我想。

“他是谁?”我问。

“是天。”姥姥平平常常地告诉我。

原来如此!天,在我们头顶上,那么高,那么远,什么也逃不过他的眼;天,又把我们包围着,那么广,那么大,谁也没有他的力量强!

多么好的“天”啊!

读了小学,上了自然课,才知道天并非是我的目力所能及的!我所居住的地球,不过是太阳系里的行星之一,而太阳系又不过是银河系里的恒星之一;银河系呢,又不过是宇宙数不清的星系里的一个而已!无边无际的宇宙,怎么顾得上干预地球上的人的生活呢?

姥姥没有读过书,自然不懂得其中的奥秘,她的“天”只是一个理想罢。

那么,究竟是谁在掌管着人类的命运呢?

我不再敢仰望星空,一个巨大的未知笼罩着,从里面生出了一个万物有灵的泛神论者。

朋友要去美国了,读神学。她的决定,一下子把我拉到了“独一上帝”的信仰前。几乎每一天,我都在电话里听到她,感受她的欢乐,也几乎每一次,都被她的歌声感染。但是,我却不能拥有这样的喜悦,我的疑惑是如此之多……

世界是上帝造的,也是上帝掌管的,这个信念根植于我的生命,尽管我不确知神在何处,也不确知该如何地称呼,只直觉他在冥冥之中。而我难以明白的是,为什么拯救全地、全人类的上帝居然像人一样地有名字?为什么可以创生也可以毁灭的全能上帝特别甚至唯一关心耶路撒冷?

在我的感觉里,神不仅创造了地球更创造了宇宙,神不仅注目人类更注目万物。这样的神,怎么可能有族属、有域别,甚至有姓名?

随着朋友的走,我的问题开始奔波在北京与洛杉矶的邮路上。可是,突如其来的病患截断了这思考 颜面神经痲痹!

从医院出来,我呆望着路上的行人,路边的商店。一切依旧川流不息着,而我却仿佛被涡轮旋了出来,在熟悉的真实里,品味虚幻。

我决定独自面对而不把此事告诉远在纽约的丈夫。我们天南地北地隔着,已然两年,期间的纷纷扰扰,缠绕得错综复杂。

母亲不忍看我吃饭的样子,总是先悄悄地吃过后,才来喊我。只有女儿,百无禁忌地笑闹着:“姥姥,快来看,妈妈又把饭流出来了!”

“别闹。”怕老迈的双亲难过,我赶忙制止女儿。然而,所有合口的音,都已发不出来。一个“别”字,急出来了我的眼泪。我颓然地放弃努力,大口地将饭哽噎在喉咙。

我没有想到,病患给我带来痛苦的同时,也给我带来了安慰。

编辑部的同事们纷纷去找名医、偏方,仿佛生病的是她们自己。怕我跌倒,硬是从北四环陪我去南三环的南苑乡治疗。单是公共汽车,就要换三趟!

平日忙家庭、忙工作,连聚会都抽不出空来的同学,急急忙忙地请了假来看我。担心我不能外出会断了炊,背着抱着大包小包的蔬菜、粮食敲开了我的房门。

电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忙碌。朋友们的邀请一个接着一个。聚会、逛街、自助火锅、看话剧、听音乐。街上频频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而好友却对我的奇怪装束“熟视无睹”。我知道,在乍暖的北京街头,一个顶着棉帽、戴着墨镜、捂着口罩的人,是够“神经”的了!

消隐的白日,褪尽了喧哗。静夜牵来宁谧,与我一道聚拢在料峭的春寒中。

我忍不住拿起笔,给洛杉矶的朋友写信。不能闭合的一侧眼睛,酸痛得要命,我只好用手捂着它。我要告诉朋友的是,所谓人定胜天的人,其实什么也不是,所谓把握命运的自信不过自欺欺人罢了!人连自己的生死都不能确定,如何可以胜天?人的面目尚且瞬息全非,更何况命运?

人既是这般渺小、脆弱、不值一提,我又凭什么得到如此多的关怀和照顾?要不是这云样的情谊托住了我,如何不掉落在怨天尤人的苦海中?就在这一刻,我忽然懂得,若不是生了这样的一场病,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触目惊心地体会到人的有限性;更不会具体地知道,在亲情、爱情之外,还有一种温暖在人间。

我问朋友:这是不是上帝给我的一个考验?让我在摧毁中体会人生?不知道朋友将怎样回答,我只是望着漆黑的窗外,默默地想——上帝,无论你是谁,求你帮助我吧。

最终,我的丈夫还是知道了我的情况。数日后,他打来电话,说他曾控诉上帝是万恶的,要不然为什么对他渡半而击之?因为这一切的起因在他,上帝既然扶植恶势力,为什么不惩罚他反而惩罚了一个像我这样的不相干的人?然而就在控诉的当晚,他的头皮和面部突感发麻,但他并没有以为然;一周后,仿佛心脏衰竭的感觉突袭而来,胸闷的窒息置他于生死一线间;其时,他绝望且由衷地呼唤:耶稣爱我,我爱耶稣,一遍又一遍。

神垂听了他,他说。

一张电话卡打完了,在他换卡的空隙中,一个念头滑了出来:上帝始终在我们的生活里吗?

电话第二次接通,我立刻问:“你什么时候发病?”“三、四天前的半夜吧。”我抑制不住地叫了起来:“我差不多也就是在那个时间恢复的呀!”

那是春意融融的下午。一个长长的午觉醒来,神清气爽。试着皱了皱鼻子,就有那么奇妙的感觉掠过:脸上不再有被绳子捆着绑着揪着拽着的难受了。我不敢贸然地照镜子,就喊了母亲,女儿也跟着过来了。

“看我能闭上眼了么?”我闭了闭眼。

“闭上了,闭上了。”女儿先叫了起来。

我不放心,又对母亲说:“您好好看看,闭严了没有?”

“严实了,没缝,没缝了!”

我又连忙跑到厨房,喝了一口水含在嘴里,反覆咕嘟了几下。尽管嘴角略微觉得有些水津,满口的水还都在嘴里!带着期盼和忐忑,我走到镜子跟前,镇静了半天,才抬起头。先耸起抬头纹,有了;再皱起鼻沟纹,也有了!这下我才确信,痲痹的神经恢复了。回过头,发现母亲正巴望着。我几乎喊着告诉她:“好了,全好了!”

这一回,母亲当着我的面,流了泪。

但是,我却不知道,在同一时刻,发生在千山万水之外的故事。

巧合,同时震撼了电话两端的人。

 

读神学的朋友从洛杉矶回来了,犹如酷暑中一股清凉的风。她带给我的,是一个只要活着就不会忘记的故事

一个常常在海边沉思的人,惊奇地发现,每一次在他走过的地方,都有两个人的脚印!为什么会是这样?这时他听到了上帝的声音:“孩子,是我在陪伴你。”可是,在他遇上特别的艰难的时候,在他要寻求神的帮助的日子里,每从海滩走过,却只有一行脚印。他孤独地问:“神啊,你怎么抛下了我呢?”于是,他听到:“孩子,我和你在一起,是我在托着你走。”

若没有神托举,我们该是怎样的孤苦无依!怎样的没有盼望!

今天,当经历过不信与信的挣扎之后,我终于是一个基督徒了。

这个时候,我听母亲告诉我,姥姥也是基督徒。我的心里一阵感激。

仰望星空,不再困惑。天、地、人、万物,皆是神的造物;而父与我们同在,直到永永远远。

 

作者来自北京,现住纽约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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