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的爱情

 

 

 

文/夏维东

 

 

 

“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秦观词《满庭芳》(题记)

 

本来我想先写一篇关于北村小说《还乡》的感触,可是粗读一遍后,脖子后面直冒凉气,小说中阴森森的死亡气息让我害怕。我就“知难而退”,选读他的另一篇小说《玛卓的爱情》,心想爱情小说读起来应该会比较愉悦的。很快我便发现,错了  我和小说中的主角同样陷进了北村设计的爱情圈套,那里藏着摆脱不了的疯狂、绝望与死亡!

写了一千多封情书终于得到“貌若天仙、能歌善舞”且会作诗的才女玛卓芳心,我们可以想像婚礼上的刘仁该是多么幸福啊!巨大的幸福感让他浑然不觉地走进宿命的悲剧。可惜他的幸福是如此短暂,短暂得就像他们确定爱情的那个下午,短暂得在得到的同时就失去了,而且失落的向度是单调递增的,永远无法回到起始的原点。在这场无归的爱情浩劫中,刘仁和玛卓这对令人称羡的伴侣就陷入了彻底的绝望里。北村自从《XX者说》系列中篇小说的语言迷宫里抽身而出后,绝望与救赎就成了他后来所有小说的主题。《玛卓的爱情》主题不是“爱情”,而是绝望,或者确切地说是爱情的绝望。

孤傲、冷艳的玛卓与平庸、痴情的刘仁有个共同点:对爱情执着到令人难以理解的程度,也许可以用“疯狂”一词来形容。本质上讲,他们的爱是类似于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几乎没有肉欲的成份在里头。因为他们俩人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美的东西可以慰藉心灵,于是彼此便成了美梦的替代品,他们共同营造着一个爱情乌托邦来“屏蔽”世间的丑恶。

刘仁在三年里给玛卓写了一千多封情书而从未寄出过,他对朋友说:“我宁愿让她成为梦,我明知梦是假的,但我愿意它是真的,也当作它是真的,因为它能使我不停地写下去,不停地爱下去,不停地依靠下去。人是多么脆弱啊,怎么能毫无依靠地活下去呢?”玛卓的爱无疑成了刘仁的精神支柱;而爱情在玛卓那里更成了她愿意以死相赴的终极价值。她在诗里写道:我向你举起双臂∕不知以什么姿势放下。你颅腔深处我的家乡∕是不是要我用死来到达。

他们的爱情乌托邦只能存在于想像之中,一旦接触到沉重的现实便被碰得粉碎。爱情的浪漫诗意首先在洞房花烛夜就给冻结了,当他们彼此相拥时,以前那巨大无边的乌托邦空间顷刻缩小到一张床、两具裸露的肉体,这难道就是曾经向往的一切吗?新婚之夜一起头就变得乏味、空洞和令人难以忍受。熄灯上床后,玛卓和刘仁这两个狂热的理想主义者产生了接近坟墓的感觉。爱从婚姻中的退位,显然寓示着精神重量将在生活中磨蚀,他们由此将遭遇更为难堪的尴尬局面: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在这种心灵不堪负荷的状态下,人本能地要反抗现实和生活。饱受荒诞与虚无之苦的加谬《反抗的人》中悲壮地说道:“这种反抗不自知地在寻找一种道德和某种神经的东西,它虽然盲目,却是一种苦行。”

这确实是一种苦行,刘仁与玛卓为了开始新生活并且过得好一些,他们不自觉地充当了西西弗山上那位可怜的推石者。生活太具体了,衣食住行把诗挤成了尿片、廉价的满足和装腔作势的笑声。他们想彼此融洽些,可做饭、买衣服、儿子的奶粉这些琐碎的小事一下子就让所有的努力泡汤,一次又一次的冲突使得他们不得不怀疑爱情在生活中的价值究竟是不是比一罐奶粉、一条裙子、一件大衣更值钱。做母亲的新鲜感和幸福感过去之后,玛卓实在无法忍受生活的乏味了,于是她便企图从生活中撤退,希望回到诗与想像的世界,可是生活很快就把她抓出来  刘仁只够买几罐进口奶粉的月薪根本无法养活一家三口,玛卓不得不痛苦地走进痛苦的现实,旧创新痛便又接踵而来。至此,玛卓与生活的交锋全线溃败。刘仁也同样给现实打垮了,尽管他一次次地试图“重新开始”,可是在心里他不得不呻吟道:生活,我向你投降了!

刘仁在苦难里挣扎的过程中,曾与“永恒”邂逅,却又失之交臂。当他仰望天空时,发现一切都那么有秩序,他感叹道:对着这样的天空,还有谁会生气呢?但他未能深想:美好的秩序从何而来?没有缔造也就无所谓秩序,那么谁是绝对秩序的缔造者?生活为什么如此疯狂和混乱?是不是因为造物主的缺席?人心为什么这样不得安宁?是不是因为没有永恒者的临在?中国的知识份子大都有面对现实的理性,却无寻求神的自觉。所以尽管深刻地认识到世界是混浊的,“到处是矛盾、哭号和疼痛,但我们必须在这里生活。”他的话听起来非常有道理,非常“务实”,唯独忽略了生活的意义和应该怎样生活。

勉强能支撑玛卓与刘仁的爱情关系只有他们初恋时山上那个短得不真实的下午。可是那一点回忆哪里经得住反复咀嚼与回味呢?甚至越想越觉得错漏百出。刘仁当初情真意切的情书,玛卓现在看来也是疑点重重  因为他再也没勇气说“我爱你”了。但玛卓不敢承认他们的爱情出了问题,她需要一个玫瑰梦骗她活下去、支撑她活下去。现实愈是残酷愈是逼着她向爱情乌托邦的深处走去。玛卓的经历与《孔成的生活》(北村的另一部中篇)里的孔成酷似,所不同的是后者以纯粹个人化的诗为乌托邦,他们的结局是一样,也只能这样:以结束生命的方式结束痛苦。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可以列出一大串哲学家、诗人变疯或自杀的名单,他们都是因为无法忍受精神的失重而虚脱的。当然,我这样说很容易让人找到逻辑漏洞:没有自杀的虚无作家同样可以列出一大串名单!不错,普鲁斯特建立了一个追忆式的逆向乌托邦,一生都未从过去里拔出来,也许是不敢吧?博尔赫斯这个盲眼的语言炼金师,拒绝看见,一生都在建立语言的巴别塔。他有超人的心智说服自己相信“阿夫塔”这个毫无意义的词是宇宙中心指代语言!所以他也有本事不自杀。这里限于篇幅不宜过多列举例证及阐述,有机会我将另文讨论先锋作家们的作品及其精神状态。尽管这些大师们艺术观和人生观千差万别,但他们都是精神驼鸟游战者,这和那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普通升斗小民并无本质上的不同。也许他们的梦要到死亡触手可及时才会醒,从这个角度看,自杀与否已经变得毫不重要,不过存在一个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时间差而已,毕竟他们都未得到真正的解脱。

玛卓与刘仁既没有大师们诡异的思辨能力,也做不到像一般老百姓那样浑浑噩噩过日子,这便注定了他们要受煎熬之苦并以爱为媒介伤害彼此;爱得越深,伤得越重。这种情形神似于庄子《大宗师》中所写:由于泉涸,鱼以口水相温,最终只能都渴死。所以庄子无奈而又不负责任地说:不如相忘于江湖。江湖的险恶又岂是“忘”得了的?个体的人永远摆脱不了生活的重轭。其实对于那些离水的鱼来说最能解决问题的办法是应该找到一汪活泉,永不枯竭的活泉!对于人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人活在世上不能没有爱,就像鱼离不开水一样,可人与人之间的爱  不管哪种类型的爱毕竟太有限了,只有那位绝对者、全能者、永恒者的大爱才是永不干涸的活泉!像玛卓与刘仁那样极端的爱情至上者在这个爱情已成传说的物欲世界里,实在极少见,他们愿意为对方付出一切,包括生命。可他们的爱泉很快就被生活的荒漠吸干了  此时他们便沦为庄子笔下的鱼。他们不得不寻思给爱寻到另一眼泉,遗憾的是他们找错了,跳进了死井。

与玛卓相比,刘仁比较务实,用世俗的眼光看,他属于那种颇有进取心的人。他试图用各种人为的努力去改变生存环境。他不愿承认爱情本身已濒临死亡,而是天真地以为物质的匮乏窒息了爱情。于是他便不顾玛卓的反对,毅然远赴东洋打工赚钱。他很能干,两年时间就买了“一幢带花园的房子,对面是山,门前有一条土路”,他成功地营造了一个所谓诗意的生存空间。再看了他为玛卓预备的书房吧,“书架都做好了,只是空的,没有书。桌上居然摆着中英日三种文字的电脑打字机,是专门预备给妻子写诗用的。”他满心希望在这个新世界里一切都会重新开始,玛卓的诗会复活,他们的爱情会复活。

走笔至此,我忽然想起《圣经》里的一段话:凡你们点火把围绕自己的,可以行在你们的火焰里,并你们所点的火把中。这是我手所定的,你们必躺在悲惨之中。(赛50:11)这是一个严重的警告,也是明确的预言。对于一切凭一己之力自救的人,下场无异于飞蛾扑火。玛卓与刘仁的凄惨结局成了这段话的悲伤注脚。

就在他们物质生活得到绝对改善的时候,玛卓的精神终于崩溃了!刘仁离乡背井去奋斗被玛卓看成是逃避  逃避她,逃避爱情(笔者注:刘仁的出走动机从书中看来,确实与此有关),并由此产生种种相互背叛的幻觉和对爱情彻底的怀疑。于是,乌托邦幻灭了,玛卓依靠的精神力量全部消失,她再也没勇气面对刘仁,再也没勇气面对生活,在与刘仁相会前的片刻,她将刘仁以前的情书尽数抛向空中,自己跳车自杀,那漫天飞扬的纸片是她对这个世界最后无力的抗议。

玛卓之死直接导致刘仁的死亡。玛卓就是爱情的象征,没有了她,刘仁也就一无所有,他所有的奋斗都变成一种生活的反讽。于是他开车坠海自尽,留给世界一个黯淡的背影。

从刘仁与玛卓的故事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样一个事实:乌托邦只可存于幻象之中,人一旦意识到它的不可居住性(乌托邦在希腊原文里为“不可居住的场所”),精神便会放逐到一片恐惧的虚空与绝望中,死亡就成了唯一实在的选择。最后,我借用北村小说《孙权的故事》中的一句话作为拙文的结尾:没有神,活着是残酷的

 

作者是安徽人。作家,现于美国新泽西州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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