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西里》:去蔽与澄明

为什么偏偏在今天人类更有能力、社会更多发展时,美丽却越来越脆弱?

 

 

文/小约翰

 

 

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早就提出,艺术关注的不是“美”,而是“真”。他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说:“艺术就是:对作品中真理的创作性保藏。”

所以,艺术境界其实非关才华、修辞,而是一次“存在的敞开”和“真理的生发”事件。现存事物和惯常事物,对真理、对存在有遮蔽,而创作就是揭开这种遮蔽,进入存在领域和真理领域,通过艺术的真实,看到日常生活的沉沦。

不管小说还是电影,其艺术境界之高低,在其去蔽与存在的澄明程度。本文即尝试从去蔽与澄明,来看陆川(中国大陆导演)的电影《可可西里》。

 

 

只有缴械倒地

 

这部电影试图把我们从日常生活的遮蔽中拯救出来,让我们从“存在者”状态进入“存在”(海德格尔语)状态。肯于思索的观众,甚至可因此从现实层次进入一种信仰层次。而这是通过可可西里高原上展开的一场生命之旅来实现。

表面上看,巡山队长日泰、北京记者尕玉,连同巡山队员们,是在追捕猎杀藏羚羊的盗猎分子,电影的情节主线也是围绕着这一事件展开。但电影从始至终,没有出现巡山队员和盗猎分子开枪对峙的场面。最后,巡山队员在风雪中走散了,日泰和尕玉莫名其妙被盗猎分子包围,日泰还没来得及开枪就被缴械、被打死。

英雄的队长居然就如此窝囊地死去。尕玉也仅因不是日泰一伙,才幸免于难,而他也要根据盗猎分子马占林的提示,跟着盗猎分子脚印才能走出迷途。巡山队员刘栋,更是无声无息地被流沙埋葬。

从开始到结束,巡山队员们抓捕盗猎分子的目标都没有实现。盗猎分子在茫茫风沙中扬长而去。所以,这实质上已不仅仅是一场保护藏羚羊、打击盗猎分子的追捕之旅,唤醒的也不仅仅是人的环保意识。《可可西里》实质上是在展示一次生命之旅,人的生命旅程就是这样:起先是豪迈的出发,接着是遭遇挫折抑或取得小小胜利,几度悲欢离合,也许弹尽粮绝,毕竟还朝目标进发,但结局总是忽然而来的死亡。死亡才是最终的得胜者,在死亡面前没有英雄,只有凡人,没有什么例外,只有缴械倒地。

影片中最震撼人心的,就是对死亡场景的拍摄。电影开始就是藏羚羊和一名巡山队员的死亡。接着,大批藏羚羊之死,巡山队员遭遇冷枪。河边盗猎者中,年仅20岁的小伙子死了。失去汽车,徒步求生的老头子马占林那一伙中,接二连三有人死亡。巡山队员刘栋之死,最后是日泰之死。

影片开始有葬礼仪式,中间有藏羚羊之葬礼,最后在日泰的葬礼仪式中结束。而所有这些死亡场景,共同特点就是,死前一点都不悲壮,所有附着在死亡上的意义都被剥离。于是,死亡从日常生活被遮掩的状态,凸现了出来,从荧幕上重新走到了我们的生活中,我们被迫和它面对面。

 

生存需要无耻

 

本来,这个影片的剧本,是一个好莱坞式的警匪片,最后是要发生激烈枪战的。而导演陆川在可可西里体验生活时,被那块原始质朴的土地深深吸引,决定把一种更为原始的真相拍摄出来。所以,他没有制造巡山队长日泰英勇、壮烈牺牲的场面,而是直接为我们呈现了生命的苍凉和死亡的狞笑。

“可可西里”为蒙语,意为“美丽的少女”。长江北源楚玛尔河,即发源于可可西里腹地。可可西里在青藏高原,乃长江流域降水最少的区域,也是典型高山寒漠带,植被稀缺、气候恶劣、缺水缺草,有广袤的无人区。影片中,美丽星空下,巡山队员引用一个地质学家的话告诉尕玉:这里踏下的每一个脚印,都有可能是地球诞生以来第一个脚印。

正因为到了这样的原始地区,才褪去了文明的矫饰和城市的喧嚣,回到和大自然、和死亡搏斗的第一现场,让人赤裸裸站在大地上反省生命的意义,反省可否在毁灭一切的死亡到来之前,能留下些不被毁灭的东西?

这也许正是西方文化中,一向强调的向死而生的信仰精神。终于,在中国电影中也难能可贵地看到了。或者,从根本上说,这就是人类应有的一种深沉反思,不只属于西方。人们去看电影并不总是为了娱乐,也有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卡塔西斯”情怀(Katharsis,也译为“净化”,或“陶冶”、“疏泄”)。

一般说来拍摄这样的影片,很容易把正义和邪恶完全分开,把巡山队员和盗猎分子的斗争,拍成一场正义与邪恶的较量。但《可可西里》却超越了这种简单的划分,即写出了正义、美丽这方面的脆弱,也写出了无耻、丑陋这方面的强大,还写出了阳光下的阴影和阴影中的光亮。

早在1929年,美国作家福克纳,就在代表作《喧哗与骚动》中宣告,美丽者脆弱与无耻者生存,将是二十世纪重要的生存特征。小说中,福克纳安排了兄弟昆丁和杰生,分别代表脆弱的美丽和生存的无耻。昆丁对美丽丧失殆尽后的现实极度失望,于是投河自杀。而出自同一世家望族的杰生,却抛弃无用的高贵,甘愿变成市侩,顽强地生存下来,还洋洋得意到处推销市侩哲学。

 

美丽日益脆弱

 

《可可西里》最后,盗猎队老板肆意嘲弄日泰,打哈哈说:不打羊,难道跟你日泰去作巡山队员么?盗猎队的其他人,一起大笑起来。日泰挥拳打老板,迅即被人开枪打中。老板又补了两枪。日泰就这样死了。盗猎分子从容撤退,大风卷起地上尘土正铺天盖地而来。

这一场景意味深长,这场风沙不也正是可可西里因被“淘金”而迅速沙化的明证么?藏羚羊迅速减少,可可西里快速沙化,人类的生存环境也迅疾恶化,无耻者却逍遥自在生存着,全然不觉,似乎连死亡都因着他们有“特权”而暂时无能为力。

为什么偏偏在今天人类更有能力、社会更多发展时,美丽却越来越脆弱?是不是因戕害美丽的力量,也在疯狂成长并超速膨胀?

影片中,巡山队员们追击盗猎分子,实际上却处处被动,处处受制,面对冷枪、暗袭、包围竟至无能为力。而盗猎分子却人多、枪精、粮足,猎杀藏羚羊心狠手辣,杀人更是残酷无情。这种残酷举动背后,正是无所不为的猖狂气焰。

盗猎分子正代表了这个世界上的某种生存哲学。这种哲学把一切都当成手段而不是目的,对一切美丽、庄严和神圣的东西都加以唾弃,只要能赚到钱,哪怕杀人也在所不惜。杀几百只、几千只藏羚羊又算什么?铁蹄所到之处,一切都被换算成金钱,一切都成为符号和工具。

这是一个冰冷的工具王国,任何超越功利的信仰都无从理解,都遭到阉割和放逐。那成群的藏羚羊,在老头子马占林看来,只不过是每剥皮一只就可以得到的五块钱人民币而已!

现在,这场残酷的斗争不只在可可西里上演,也每日、每夜、每时、每刻在国人的内心上演。面对金钱的异化,没有对神圣、对生命、对尊严、对价值的敬畏和信仰,又怎能有一份有所不为的勇气?

 

艰难伦理抉择

 

当然,影片没把这一问题简单化。马占林之所以为盗猎队老板服务,只因他确实活不下去了。他过去放牧,现在已无牛羊可放,你让他怎么活?而保护藏羚羊的巡山队员们,竟也要靠私下卖藏羚羊皮才能生存。不管是谁,是哪一方,都处在艰难的生存状况中,面对艰难的生存,在伤痕中做出伦理抉择。

为什么藏羚羊明明可以换钱,可就是不能大量猎杀呢?它们灭绝了也就灭绝了,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一定不是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哲学所能回答的了。就像那个在电影中没有出现的地质学家,他为何一定要冒着生命危险,去高原探险、考察和研究呢?他的探险、考察和研究,难道只是为了石油和金矿?

不,人类不正是因为有这种敬畏精神和探索意志,有这种超越功利主义的高尚,才焕发出光辉吗?

有人说,中国的文化传统在汉朝为之一变,概因刘邦这样无所不为的流氓,代替项羽这样有所不为的贵族掌权。于是中国高贵、壮烈、慷慨的先秦气势,就每况愈下,投机、苟且、圆滑的生存哲学,愈演愈烈。

今日,这份投机、苟且、圆滑,和西方现代化的工具理性联姻,在中西“合璧”的畸形现代化狂潮中,吞噬一切。然而,印度诗哲泰戈尔说:“他把他的刀剑当作他的上帝,当他的刀剑胜利的时候,他自己却失败了。”(《飞鸟集》)在一个没有了美丽和高贵的世界上,生和死还有什么区别哪?

通过《可可西里》,人们开始关注那日常生活中正逐渐被毁灭的美丽;目睹了功利原则与信仰原则的斗争,有识之士开始呼唤信仰原则重建的可贵。

在刺激感官的娱乐片、商业片满天飞的今天,对存在去蔽澄明的《可可西里》,是中国电影中的上乘之作。虽然其去蔽澄明略显单薄,对人物精神境界的揭示也可以更加深入,但毕竟做出了难能可贵的探索。

 

 

作者现在中国某大学教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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