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本刊信仰短篇小说二等奖
文/黄少芬
(一)
我问他:“你要什么?”
他回答我:“我要上天堂。”
不可能,这人怎可以上天堂呢。但我是牧师,不习惯直接说这种话,于是反问一连串问题,希望打消这个天真的念头。
“你知道天堂是怎样的吗?你会喜欢那种生活吗?你不怕付代价吗?”一说起付代价,连雄心壮志的教友也会低头无语,最伟大的计划会取消,最迫切的要求也会放弃。
但他不加思索就说:“可以呀,我不怕付代价,死也可以。”当然要死去,死了才可以上天堂,这不是代价,而是必须经过的一关。我们谈到死亡,怎也会有点不安,但他脸上没有一丝畏惧。我不认为这是勇敢的表现,他这种人的生命怎能跟人类比较呢,生产成本极低,消失了也不是一大损失。
他忽然捉住我的手,要我保证他死后可以上天堂。我开始不耐烦了,真不应该多费唇舌,复制人根本不会明白我说的理由,信仰毕竟是深奥的,我们自然人也不能完全掌握呢。
我瞄一眼墙上的钟,然后想起这日还没完成的工作,唉,一想起就头痛了。黄昏之前,我原本要探访三家人,跟一个刚失恋的教友做辅导,还要预备明天晚上布道会的讲章。但现在是五点半了,我得快快送走这位客人,希望还有点时间构思布道会的题目。
“上帝没有给你灵魂,所以不可能上天堂,就是这么简单。”因为要急于结束谈话,而他又不过是复制人,我才如此坦率。
他马上露出失望神情,把双手平放在大腿上,低头望着自己的手。他抬头看我时,双眼有点湿润,过了一回儿就激动地说:“你怎知道?为什么上帝没有给我灵魂?”
我怎会不知道!哼,他的问题令我反感。如果复制人也有灵魂,人岂不是取代了上帝能创造生命?不可能的,如果人成了上帝,世界就乱七八糟。最近电视节目经常讨论复制人是否企图叛变,谣言满天飞,令城中人心惶惶。
我不想跟他纠缠下去,站起身摆出送客的姿势。
这个复制人忧忧愁愁地走了。
他走了后,我就可以做自己的工作。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布道会的题目,更令我心烦的是,有一句话不断在脑中回响:“所以不可能上天堂。”我是上帝吗?竟然站在天堂大门口,判断谁可以上天堂。但我又告诉自己,不用怪责自己啊,他又不是自然人。可是心里还是有点莫名的哀伤,但不知是为谁。
这个复制人叫亚罗。今天中午,我在教堂门口遇见他。当时他像虔诚的慕道者,站在教堂大门前,凝视着外墙上亮丽的十字架。他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很不错,这种虔诚的态度我倒不常见,本来应当很高兴,但看见他额上印有一个内有三角形的红色圆圈,就失望极了,那是复制人的记号。复制人与上帝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的存在不是上帝的意思,说实话,那是人的罪孽。
他知道我是教堂的牧师,就迫不及待追问有关上天堂的事。啊,天堂,这是我最感兴趣的话题,难得有人向我请教,管他是不是自然人,只要有人肯听,我都会畅所欲言。我请他到我的办公室,讲了一个钟头,然后解释他不能上天堂的原因,又讲了一个钟头。
亚罗告诉我,他在杂技团工作,看家本领是玩火。他把火炬抛上抛下,脚一伸,落在脚面的火炬给踢上半空,然后头一顶,火炬又落在手掌里。除了团主外,杂技团的成员全是复制人,自然人不会干这行,太危险了。团主专门收买顶级运动员的细胞,来复制杂技人,这种交易在其它行业都很普遍,尤其是伤亡率高的工作。一个复制人的身亡比打破一个酒杯稍微严重一点。
有关天堂的事,是亚罗在团主父亲的安息礼拜里听到的。团主为了向创立杂技团的老父致最后的敬意,安排在墓地上表现一场杂耍,亚罗是其中一个表演者。他的父亲是自然人,一位牧师才勉为其难主持安息礼拜。牧师宣读的圣经,提及了天堂,本想安慰死者的家人,却意外地触动了亚罗的心。亚罗从没想到,神预备天堂作为自然人的归宿,那是一个完美的世界,再没有眼泪和疾病。自然人拥有的种种幸福,他都羡慕不已。他一知道有天堂,更加雀跃,尚在世上的自然人都这么幸福,上了天堂后,岂不是更幸福吗?
(二)
电话声响起,我按下通话按钮,是林执事。
“布道会的题目,你想出来了吗?”这是他第七、八次问这件事。明天晚上就是布道会了,但我到现在还没决定好。主题是什么呢?谁能告诉我?
“明天才决定吧!”我可以想像到这样的答覆会如何令他暴跳如雷。
“太迟吧,随便选一个好了,就说快乐人生,会吸引很多人。”我感觉到他尽量压抑内心的怒气。我不怪他,事实上我真的有点过分,对题目竟是迟疑不决。最后我说今晚会有决定,明天早上一定给他电话,然后关闭了电话按钮。
快乐人生?这个题目我讲了不少于一百次,难道不可以有改变吗,但怎也想不出更好的题目。快乐人,快乐世界,快乐天堂……天堂,上天堂,天堂的奥秘……哈,这个题目必定令人发笑。
六点钟了,回家再想吧,也许太太会有好主意。
这时窗外的太阳正西下,当然是在西方下山啦,太阳很服从上帝的命令,不会跟他作对跑到东方去。但假如人类有控制太阳的能力,或许会策动太阳东下的叛变计划,即使对我们没什么益处。
我走出办公室,经过大堂时,听见一群年轻人的喧哗声。我走进去看看,是青年团契的人在布置场地,又是为了明天的布道会。他们从老远的一边看见我,就挥手大声打招呼,我也微微点头,挤出牧师的笑容。
他们正拆掉儿童主日学毕业礼的装饰,把画上天使、彩虹、白云的木板叠好,堆放在地上。
小芳刚在我身旁经过,打过招呼,又掉头跟我说:“牧师,我觉得太浪费了,花了这么多钱,现在要送去垃圾场。”
“可不可以保留下来?”我随便问问,不期望有解决方法。
“有什么用途?”
“其他聚会可以用吧。明天的布道会……”
“那是大人的布道会,怎可以有天使?”她大笑起来,美琴也来了,问我们谈起什么有趣的事。
小芳答她:“牧师提议明天的布道会用那些天使布置讲台。”
“有创意啊,好主意。这里变成了天堂,儿童的天堂。”美琴说完,小芳笑得更大声。
“好,题目就定为我们的天堂。”我打趣的说。
“别人会以为我们播放卡通电影,只有儿童才对天堂感兴趣。”小芳收回笑声,一本正经地说。
“错了,儿童也不会,天堂是他们的童话世界。”我也一本正经地说话,然后勉强笑一笑,就走了。
我的教会和家都在天堂区内,这是干净和宁静的高尚社区。沿大道走,两旁有苍翠茂绿的杉树,原不是本土生的,是从老远的寒冷高原移植过来,再经过基因改造,才适应这里亚热带的气候。城巿的温度是靠街灯的光调节的,每季都经过全民投票来选定什么气候,但喜欢亚热带气候的总是占大多数。
每走一段路,就会经过古罗马式喷泉,总有三、四个老人坐在长长的石椅上缅怀过去,有时在半睡半醒之间,就有一群坐在电子狮子上的孩童在空中冲过来,把他们吵醒。我走在路上,不怕遇见贼人,不怕吸入污浊空气,一切都显得多么美好。
但今天我的心情不太好,亚罗的面容不断在脑里回旋,心里很不安。我怎能那样武断呢,那些想法根本没有神学的支持,我得向亚罗表示歉意。但向一个复制人道歉,别人会说我是傻瓜。但我不管了,谁才是傻瓜?我可能是,但亚罗不是,渴望上天堂的怎会是傻瓜。
(三)
现在六点半,八点钟才吃晚饭,我可以趁这空档儿去找亚罗。好吧,我掉头向地下城走去,加速了步伐,我知道中央公园西门那边再往远走,会找到通向地下城的闸门。我小时候,父母叮嘱我别去那种地方,我也禁止自己的儿女去。那不是地狱,但相差不远,我们自然人把坏了的复制人送进去,而一些自然人也会躲在里面,有逃犯、失业汉,还有寻花问柳的好色之徒,他们听闻那里的复制人妓女价廉物美。亚罗的杂技团也在那里,因为捧场客都是那类自然人,他们极度苦闷,又沉迷刺激感官的表演节目。我们的社会早已禁止杂技表演,杂技有危险性,而危险在我们的年代是一种罪。
经过一道厚实的钢铁闸门,穿越一道湿气很重的黑暗隧道,到达另一个世界。外面的强光令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待眼睛适应了光线,才微微张开眼。哗,眼前出现血红的太阳,快要坠下水平线了。我还以为这是地底下的城巿──封闭,与大自然隔绝。可是这里的太阳竟然更美,更真实,到一个程度我是找不到描述的字句。
但这里的市容却很可怕,街道上到处堆积臭气冲天的垃圾,老鼠肆无忌惮在满布蛆虫的肉块中跑来跑去。有个中年男人抱着酒桶睡在地上,头颅比普通人大一倍,左脚比右脚长一尺。年轻人三五成群踩着脚踏车,互相撞向对方,有的是单臂的,有的是单腿的,有的是单眼的,没有一个拥有完整身躯。
我问了好几个途人,才找到杂技团所在之处。在那里,第一个遇上的是团主。他知道我是牧师,立时紧张起来,好像有贵宾从远方来似的。我反而有点不自然,不知怎样应对才好。
“没什么招待你呀,这里连一张像样的沙发也没有,要咖啡吗?但我们的咖啡货色不好,还是喝茶吧。茶,什么茶?不好意思,我们只有清茶,还是要柠檬汽水,好吗?”他拿不定主意,我说什么都可以。
他带我找亚罗时,沿途告诉我,他在地下城出生,爸爸是穷光蛋,娶了复制人,生下他这种混血儿。因为是混血儿,就不能有公民身分,所以他一辈子都会待在这里。
我问他为什么这个地方叫地下城。他回答:“不知道,这地方名是你们给的,我们叫这里不乐城。”
(四)
我看见亚罗时,他正在修补破鞋。我叫他一声亚罗,他抬头看见我,表现得又惊又喜,只叫了一声牧师,就说不出话来。我道明了来意,但他表现得比我更有歉意,怎能叫一个牧师从天堂区跑来见他一面呢?
他招呼我到他的宿舍坐。那是一百平方尺的木房子,有两张木床,以及简陋的家具。我看见灰灰黑黑的墙上挂着一个男孩的照片,他很瘦削,脸色苍白,令我想起在医院末期病房里探望过的孩子。
“是谁?”我心里猜想定是他的儿子,猜对了,但不敢问他现时在哪儿。亚罗从裤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抹一抹照片,静默了一回,才告诉我他的儿子在前年过世了。
“是我送他去毁灭中心的。”他坐下来,把手帕折叠起来,然后说:“基因突变令他非常衰弱,有时身体痛得大喊大叫,好像身体给撕裂一样。我没有办法了。有一日我决定带他去毁灭中心。他跟在我身后一直走,很听话,像平日一样。他突然问我,爸,我们去什么地方?我跟他说,我们去天堂,那是没有眼泪和疾病的世界。他就握住我的手,走得比往常快。这个孩子就在路上掉下这块手帕,他去的是天堂嘛,没有眼泪,那会用得着手帕呢。”
亚罗平淡地说了他的故事,然后转变话题,问了我很多有关信仰的问题,例如,上帝准许抽烟吗?上帝为什么不惩罚恶人?我滔滔不绝说道理,喉咙也干了,停下来想一想,他真的是复制人吗?只有人类才会关心善恶的事。他有上天堂的愿望,是谁放了这种渴望在他心里呢?
我记起小时候看过的旧电影,常有这样的故事情节,糊涂护士把医院里刚出生的婴儿调换了,两家人养了别人的儿女,待他们长大成人后,才弄清真相。亚罗的情况会不会是这样呢?他可能是自然人,却被人调换了身分。我不能轻率。好吧,我决定明天带他去复制人事务管理局查明真相。
亚罗的房子里没有钟,我看一看手表,快到八点了,我得赶快回家。
其实,我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如海湾的沙那么多。我跟亚罗道别时,对他说:“根据圣经,我可以说,只要信,就必得着。”
他立时用力捉住我两臂,兴奋得大叫起来,又走到街上手舞足蹈,抛下大衣,奔向杂技团的帐棚,要把这个大好消息告诉所有复制人。
作者现住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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