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杰
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是我中学时代爱不释手的读物。这位俄罗斯短篇小说大家,一生致力于描写人性的善与美,描写俄罗斯忧伤的森林和广袤的原野。他与俄罗斯文学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索尔仁尼琴”的传统,形成了颇有意味的参照。
如果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索尔仁尼琴”代表着俄罗斯文学中厚重博大、深沉悲怆的风格,以宏伟的交响乐的形式,展示人性的缺陷与邪恶,批判专制的残暴和无耻,那么帕乌斯托夫斯基与普列什文、邦达列夫、纳吉宾、艾特玛托夫等作家,则形成了另外一翼,他们代表着俄罗斯文学中柔和优美、典雅明丽的风格,以抒情的小夜曲的形式,展示人性的高贵和纯洁,凸现自然的宽容与永恒。在我看来,俄罗斯文学的魅力,正是在这两个极端中,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
在短篇集《烟雨霏霏的黎明》中,最让我动情的,是两个音乐家与普通人之间发生的故事,让我看到,一个生命可以温暖另一个生命,一个生命可以照亮另一个生命。
在人类历史上,人们无数次地发现:某一个天才能够以自身的艺术创造,提升一个时代的品质,某一个天才能够引领无数深陷在苦难之中的民众,进入审美化的人生。天才的人生固然是浪漫的,其实在每一个平凡人的身上,都具有着某种内在的浪漫气质,这种浪漫气质挑战著庸常的生活和坎坷的命运,并赋予人类以存在的愉悦和劳作的光荣。
帕乌斯托夫斯基说过:“我永远也不会放弃浪漫情调──不会放弃它那一团起净化作用的火,对于人性的激情和心灵上的慷慨,不会离开它那永远不安静的状态。浪漫情调不允许人虚伪、无知、胆怯和残酷。浪漫情调中蕴含着使人高尚的力量。”
帕乌斯托夫斯基经历了两次惨烈的世界大战,目睹了多位亲人和朋友的死亡。他一生中的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史达林统治的时代,也亲历了暴虐的清洗和政治迫害。帕乌斯托夫斯基没有选择成为一名“叛经离道者”,也不屑于充当文坛“吹鼓手”,在有限的艺术创作空间里,他以对良善和纯美的追求、对民间文化的捍卫和对普通人情感的挖掘,来申明人的不朽与艺术的不朽。
老厨师
《老厨师》的故事,是从凄风苦雨中开始的:一位失明已久的老厨师,与女儿玛丽亚相依为命。在一个冬天的夜晚,临终前夕的老人,要女儿到街上去寻找一个陌生人,前来倾听他临终的忏悔。17岁的玛丽亚来到空旷的街道上,遇到了一位哼着小调的陌生人。陌生人答应了玛丽亚的要求,走进了他们的小屋。
老人忏悔说,他一生都在为主人服务,劳苦不休,“干活儿的人是没功夫去犯罪的”。但他也干过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在妻子患肺病的时候,由于没有钱买药,他便从伯爵夫人的茶具中,偷了一只小小的金盘,变卖之后去买药。然而,最后还是没挽回妻子的生命。这桩行为反倒让他愧疚终生。
静静地听完老人的诉说后,陌生人把手放在老人失明的眼睛上,对他说:“您所做的不是罪过,也不算偷窃。相反,说不定还该算是您对爱情奉献的壮举。”陌生人答应帮助老人照顾玛丽亚,并询问老人还有什么愿望。
老人说:“我希望再一次看见妻子,看见太阳,看见古老的花园里百花盛开的春天。”刚刚说出口,他又不好意思地说:“我大概是病糊涂了。”是啊,除了神圣的上帝之外,谁能够让一个失明多年的垂死的老人,突然恢复视力呢?更何况现在正是酷寒的冬天,就是在国王的花园里也找不到盛开的鲜花。
陌生人回过头去,看到了这家人唯一的财产──一架破旧的拨弦古钢琴,顿时眼睛一亮。“我来试一试吧。”他坐在了钢琴前面。一挥手,这架钢琴多年来第一次发出那样嘹亮悦耳的琴声。音乐开始像炉火一样温暖着寒冷的小屋,又像解冻的泉水一样叮咚地流淌着。
“我看见了,先生!”老人从床上微微欠起身来。“我看见了玛丽亚的妈妈,我们相遇的那天,她因为打破了牛奶罐而难为情。那天,天空像玻璃一样透明。”
庄严的音乐继续着。老人充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罕有的笑容,那是一张被岁月的风霜摧残的脸,那是一颗被权贵的呵斥伤害的心。老人看见了阳光,看见了鸟儿,看见了芬芳的苹果花,看见了遍地的青草。老人兴奋地嚷起来:“我像许多年前一样清楚地看到了一切。但是我不能不知道您的名字就死去!”
“我叫沃尔夫康.亚马德.莫札特。”陌生人回答说。
玛丽亚离开床边,双膝几乎触到地,向这位伟大的音乐家深深施礼。当她直起腰来时,老人已经死了。帕乌斯托夫斯基以这样一句话来结束了这篇小说:“窗外已是朝霞满天,洒满湿润雪花的花园沐浴在霞光之中。”
这首乐章结束了,却又没有结束。请允许我继续往下联想:莫札特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玛丽亚──钱不多,因为他自己也是一个穷人。几年之后,莫札特也是在音乐声中去世了──他哼着自己的绝唱《安魂曲》。那一刻,他是否想起了当年那个可怜的老人?老人是不是已经化作天使,在天堂的大门等待着他?
莫札特与老厨师一样,终生劳苦而没有享受过几天安乐的日子。但是,他们又是人间最幸福的人──音乐让这两颗陌生的心灵碰撞出了闪亮的火花,将他们苦涩的泪水置换成了甜美的笑容。在这个冰冷的人世间,他们不是孤独的旅人,他们是手拉着手的攀登者。最后,不是苦难的生活将他们压垮了;相反,他们像单纯的飞蛾一样,飞向了那灿烂的火光,飞向了那金色的彼岸。
莫札特的生命比我们大多数人都要短暂,然而他的音乐却延续了他的生命。直到今天,我们在倾听他的音乐的时候,我们依然会产生与那个老厨师一样的感动。在那彩色的音符中,我们看到了许许多多平日里看不到的东西──温柔、真诚、信任和怜悯。
云杉果
另外一篇类似的故事,是《一篮云杉球果》。
挪威音乐家格里格在森林里散步的时候,遇到了护林人的女儿、八岁的小女孩达格尼。女孩正在采摘云杉球果,她那美丽的眸子里闪烁着树叶的光芒,稚气的谈话让老人开怀大笑。两人一见如故,交谈了好久。分别的时候,格里格告诉女孩:“我要送你一件礼物,不过你要等上10年的时间。”小女孩感到很奇怪:什么礼物需要10年的时间来制作呢?
10年过去了,中学毕业的达格尼茫然地面对着命运──也许是一个诚实而乏味的丈夫?或者是一份在乡村小店当售货员的工作?父亲让女儿到首都的姑姑家去作客,见见外面的世界。
姑父尼尔斯是一个好心的理发师,一天,他带着侄女去听露天音乐会。做裁缝的姑姑给她借来一件黑色连衣裙,达格尼穿上之后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交响乐。悠扬婉转的音乐,让这个正处于如花似玉好年龄的女孩,进入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
突然间,她仿佛听到穿燕尾服的主持人,提到了自己的名字──“现在将要演出的是格里格献给护林员的女儿达格尼的音乐剧,以祝贺她年满18岁。”达格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吸得连胸口都痛了,她想用这口气忍住泪水,但泪水还是涌了出来。
接着,她听见了牧歌,听见了大海的涛声,听见了森林中百鸟的鸣叫。是的,是她的森林,是她的故乡!是的,是那位帮她采摘云杉球果的、头发花白的老人;是的,是那个空气清新、阳光灿烂的清晨,是那次偶然的相遇!
音乐由歌唱转变成了呼唤,对童年的呼唤、对爱和美的呼唤。在此起彼伏的音响之间,突然冒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他在告诉她:“你就是幸福,你就是朝霞的光芒!”她觉得自己好像被抛到了半空中,抛到了彩虹上。
音乐结束了。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达格尼一个人离开了,她忘记了姑父是和自己一起来的。
听说,那个笑容可掬的老人、伟大的音乐家格里格,不久前刚刚去世了。要是他还在,那该有多好啊!达格尼将抱住他的脖子,把泪水湿润的脸庞贴紧他,告诉他──“谢谢您,因为您在我面前展现了一个人应该生活的最美好的境界。”
达格尼一个人走到海边,大海还在梦乡中。幸福和爱充溢她的全身,她攥紧双手,让面颊迎接黎明的第一缕阳光。她笑了。生活多么美好啊,生活多么值得去爱啊。
姑父尼尔斯站在远处,听见了侄女的笑声。他放心地回家去了,他知道她的生命将不会虚度。
一次偶遇、一首音乐,就改变了女孩的一生。反过来,也改变了音乐家格里格的一生。这是他最伟大的一首音乐作品,美丽的达格尼是他灵感的源泉。格里格在森林里住了好久,各种各样的声音和素材都在耳边鸣响着,可是一切都杂乱无章。直到与小女孩相遇,小女孩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迷宫的大门,他这才真正走进了森林,走进了大地,走进了生命的美丽。
有音乐相伴的人生、有一切伟大的文学艺术和发明创造相伴的人生,是幸福的人生;另一方面,在厨房里洗刷和在大地上耕耘的人生、那些平凡而卑微的人生,同样也可以是幸福的人生。圣经中说:“与喜乐的人要同乐,与哀哭的人要同哭。要彼此同心,不要志气高大,倒要俯就卑微的人。”(《罗马书》12:15-16)伟大的艺术只能扎根于深厚的土壤上,伟大的艺术必然与那些平凡的心灵息息相通。那些只是为宫廷而创作的音乐、绘画和文学,终归如同过眼烟云;而那些为“归来的水手”、“邻家的洗衣女工”、“腿上沾满泥土的农夫”创作的作品,才会以心灵为“仲介”,从一个屋檐传递向另一个屋檐,从一个国度传递向另一个国度。
老厨师和小女孩的经历告诉我们:生活不仅仅意味着饮食和衣装,生活还意味着“灵里的生活”。只要你渴望光芒,光芒就一定会照耀你的生命。
作者出生于四川成都,毕业于北京大学,为中国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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