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洁
(一)
几年前,当我在墨尔本的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工作时,常常要查账。其中有一家地产公司的账,我要花的时间特别长,因为他们的客户很多,涉及的支票成千上万张。
快到圣诞节时,我对这家公司的查账进入尾声。一切都很顺利,唯有一张支票,是一年前开出的,到现在还没有兑现。在每个月的银行对账表上,这张支票一直被重写。前几个月,我就已经注意到了,并叫地产公司的人赶紧再通知收款人,去银行兑现这张支票,否则时间长了,这笔钱要上交政府,成为无人领取的公款。
现在这张支票居然还在账上。这是一笔退回给租户的租房押金,有1,200元。在墨尔本租廉价房屋的人,一般来说都不大有钱,1,200元对他们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可是为什么竟没有人去兑现这张支票呢?
我打通地产公司的电话,负责经理说这个租户没有留下电话,只有一个黄金海岸的地址,离墨尔本好几千公里呢。他们曾去信,但没有回音。
“还有没有别的地址留下?”我知道租户一般会留一个紧急通讯地址。
“是有一个紧急通讯地址,在墨尔本的南边。但你知道的,我们很忙啊!”
我明白他的意思,从来只有租户催讨租房押金的,哪有地产公司去催租户取回押金的呢?
挂断电话后,我看到我桌上小镜框里的一句话“Go an extra mile”,直译是“多走一里”。这句成语出自圣经,意思就是尽额外的力去帮助别人。这是我的座右铭。所以,这件事虽然不在我的工作范围内,但我愿意“多走一里”。我决定下班后去那个地址看看,亲自通知他们去兑现这张支票。如果已经遗失的话,我可以叫地产公司废掉旧支票,再开一张新的给他们。1,200元足够一个家庭过一个欢欢喜喜、丰丰富富的圣诞节了。
(二)
街上已很有圣诞气氛了,到处都有彩灯,发亮的星星,成群奏乐的天使,还有挂满了饰物的圣诞树。圣诗的歌声不时从商店轻飘出来。
我查好地图,那地方离我事务所不远,开车半个小时就到了。我一路上心情愉快,想象着当我告诉那家人去取那意外的1,200元时,他们惊喜万分的表情。
车子拐进一条宁静的街道。这是个很整洁的住宅小区,每家人的花园都拾掇得叫人心怡。可是当我开到我要找的56号前时,不禁皱了皱眉头。这家前花园的草坪杂草丛生,灌木丛和树丛快要把一座红砖灰瓦的单层房子掩盖了。信箱里堆满了各种广告,都满到信箱外面,好像很久没有人取过了。
我想这房子可能已空置多时了。“怪不得支票没有兑现,也许还在信箱里呢。”我把车停在长满杂草的车道上,既然来了,就去敲敲门吧。
12月是墨尔本的盛夏,虽然已将近下午六点,太阳还是很高。我敲了敲黑漆漆的大门,却不期待有人来开门,转过身去看荒废的院子。
这是典型的市郊住宅前花园,前面有一排玫瑰,零零星星开着几朵花。西边是二棵高大的桉树,刚好挡住下午的烈日。东边有一丛茉莉花,这倒是在这个小区少见的。
“收拾收拾,还是一个很不错的院子呢。”我正这样想着,听到大门开了。还来不及回头,一个女人“啊”的一声冲出来,一把把我抱在怀里,一只手不停地摸着我的披肩黑发,一边激动地说:“你终于回来了!”
我被她吓了一跳,惊魂渐定后,微笑着说:“您认错人啦!”
她一呆,手、肩膀、头和眼神,马上都垂了下来,好像所有的力量都忽然离她而去。
“对不起,实在抱歉,我认错人了,我……”她一手掩住她的脸,眼泪已汩汩而下。我一时不知所措,我长到二十多岁,还从未见过陌生的成年人哭。
她已是中年人,黄褐色的头发有些零乱,脸色很苍白。她渐渐平静下来,但她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
“请问你有何贵干?”
我简要地自我介绍,说明了来意。她很虚弱地表示感谢,然后请我进屋,客厅不大,很简洁,三人沙发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相片,是一对夫妇,中间一个约七八岁的小女孩,满脸幸福。男的是亚洲人,很厚道地笑着。女的是西方人,气质文雅,但我不敢肯定是不是这位女士。
(三)
不一会儿,她就拿来一个竹篮子,里面有好些没有打开的信件。“你看看,也许在这里。”
我拿起一封未拆开的信,上面收信人的名字是陈莉(Lee)小姐,正是我要找的人。
这位高鼻子、蓝眼睛的妇人,显然不是陈莉小姐。妇人看出我的疑虑,去拿出一张镶嵌在很好看的镜框中的相片。里面是一位长着甜美脸蛋的少女,正神采奕奕地看着我们笑,披肩的黑色长发,脸庞恬静像东方人,却是西方人的五官。她穿着学士袍,带着方帽,显然是张毕业照。那有点得意洋洋的样子,让我想起我自己。
“这是我的女儿莉,曾经是个护士。”她为什么用“曾经”这样的过去式呢?难道……
“今天本该是她的22岁生日。去年的今天,就是她的21岁生日时,他们说她死了……车祸。一辆车的司机酒后驾车,从路口冲出来,撞上了莉的车。她根本就没有机会躲避……车子着火了……
“他们叫我去认尸。我不相信那是我的女儿。也许她的车被偷了,死的是个小偷。我总觉得有一天她会回来的……刚才,我还以为你是她……你们的黑长发很相像。”
“我很抱歉。”我不知如何来安慰这忧伤的母亲。那女孩的相片让我想到的是阳光、沙滩、鲜花、笑声……所有生命中美好的东西。我无法把她和死亡联起来。连我也相信,她会随时走进来,满脸欢喜地冲着我们说:“嗨!”
“你是从中国来的吗?”她打断我的深思。
我点点头。
“莉的爸爸也是。他七年前就生病去世了,留下我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她毕业后在市里的皇家儿童医院工作了一年,因为常常上夜班,就租了房子,住在医院附近。
“去年她说,在黄金海岸的医院找到了一份更好的工作,有很多进修的机会,工资也高。她一直很向往黄金海岸。她小的时候,爸爸答应过她带她去那儿玩的,后来却未能实现。”
黄金海岸是澳大利亚的旅游胜地,有几个大型游乐场,几乎是每个澳大利亚小孩子向往的地方。
“那里的医院付给她搬迁费和机票,她就去了。没想到第一个星期就出了事。
“而且是她的生日那天。”
(四)
我端详着莉的相片,想到每年的圣诞节假期,澳洲的新闻都充满了触目惊心的车祸报道。多数和酒精、疲劳、超速有关。这是假期追寻快乐的不幸副产品。以前每当我听到这种消息时,我都为这些不幸的人祷告,求上帝安慰、帮助他们及家人。想不到我今天竟然就来到这样的一个家庭,而我却无法找到一句安慰的话。
“她走得那么突然,我有许多话都来不及和她说。而她去黄金海岸之前和我说过,她有一个秘密要告诉我,但要等到她生日的那一天。她新搬的家还没有装好电话,那天我还没来得及和她通话,她就……我是多么想知道,那个秘密是什么啊!”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心想也许莉正是去打电话的途中出事的。
我翻翻竹篮子里陈莉的信,都是各种机构寄出的印刷体地址的信。我毫不费力就找到了那封印着那家地产公司名字和徽号的信。“那张支票应该就在这里了。”我说。
陈太太拿来一个像手电筒一样的东西,原来是带灯光的特大度数放大镜。我竟未看出来陈太太是一位弱视人士。怪不得她认错人。
“莉最不喜欢我拆她的信件了。所以我没有拆开这些信。再说她不回来,这信也没意思了。”
她拿起那封信,把放大镜压上去,吃力地看,“对不起,我读起来有些费力,劳驾你帮我看看好吗?”
“当然可以。”
那封信本来是寄往黄金海岸的一个地址,那个地址被划了两道杠,边上手写上了这里的地址。我把信拆开,果然不出所料,一张支票掉了出来,里面还有东西。我拿出来一看,是一张喜气洋洋的圣诞卡,封面上一群小天使,或弹琴,或吹箫,或唱歌,或敲鼓,热热闹闹的样子很可爱。
我把卡打开,看到署名是个中文字“莉”,上面还画了一朵茉莉花。
“是莉给您的圣诞卡!”
卡里还有一封短信。陈太太迫不及待地让我念给她听:
亲爱的妈妈:
我已回到新家,就在冲浪者天堂。这里一切都太美啦,真是名不虚传的天堂啊!
我想让您知道我一切都好,请您不必挂念。
你收到此信时,应该正是我的21岁生日,我要谢谢您对我21年的付出。您是世上最好的妈妈。我要告诉您一个藏在我心里很久、但一直又说不出口的秘密:“我爱您!”
另一个秘密是:您终于有钱可以去做眼睛的激光手术了!这1,200元是我的旧房子退还的押金(新房子的押金,这里的医院替我付了)。哈哈!我查询了,刚好够!这是我21岁送给您的礼物,我生日您辛苦了,您收礼物才合理。
我祈祷主祝福您的圣诞节!
永远爱您的
莉
莉的签名下面,还有一大排用来表示拥抱和亲吻的X和O。
(五)
我抬起头,看见陈太太已泪流满面。
她过来,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谢谢你!太谢谢了!”她不住地说,她是如此的激动,面颊也红了,脸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神采,好像一个新的生命流进了她的身体。
“今晨我起来时,心里特别难过,因为是莉的生日。我有三个愿望,原本以为永远无法实现了:我想知道莉在21岁生日时要告诉我的秘密;我想收到她的圣诞卡,得知她的消息;我还想……”她顿了一顿,说:“再次抚摸她如丝的黑色长发。”
“谢谢上帝,也谢谢你,圆了我的心愿。我知道我的女儿回天家了,我并没有永远失去她,她只是暂时住得远一点。而你,是上帝送来的黑发天使。”
我驾车回家时,太阳已开始西沉了。西边的天空万紫千红,多么绚丽多彩啊!这世界就像这绚丽背景前的巨大舞台,如我在圣经里读到的,世人在这舞台上演一台戏,上帝和天使在观看。
我满心感谢上帝,今天让我扮演了一位黑发天使。
作者来自广东,现住澳大利亚的墨尔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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