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乐声

 

 

 

文/黄瑞怡

 

 

 

一曲圣诞音乐,在我心版上镌下深深印记。它撼动我整个灵魂,翻转了我的生命。我的口虽不会唱,灵魂中却常常荡漾着它的安宁。

读中学时,常去重庆南路书店街搭公车回家。课业压力让少年的心就象街道旁的榕树,叶片常绿却沾满尘埃。每等到月历翻至最后一页,圣诞音乐就从灿亮的书店中流出,在雨声、车声中流淌。我竟会在歌声中感到奇妙的平安,仿佛有一只白鸽,穿越哄闹的世界,穿越纷乱的思绪,悄悄飞到心灵窗前。

圣诞诗歌带来的喜悦平安,换季即逝。我从未细想,探访心窗的白鸽从哪儿来,又飞向何处?自己却飞向新大陆,作了家族中第一只留学候鸟。

远离家乡,远离亲人,生活空间突然扩大,经历到许多人生第一次:第一次写越洋家书,第一次看食谱学作菜,第一次走进教会,第一次听到耶稣。渐渐,开始承认上帝是宇宙万物的主宰。但生活中,心却仍然东张西望,耳朵舍不得吃喝玩乐的邀请,眼光舍不得世界的繁华闹趣。

短短几个月,我进入教会,又离开教会,总觉得神虽然美好却遥远,人虽然友善却隔膜。我既无法融入这个新的大家庭,但回到原来浮沉惯了的天地,熟悉的风景却又不能再满足我。我的灵魂象飘泊的鸟,东枝栖过换西枝,换遍枝头找不到安歇处。

1993年隆冬,我到美东纽泽西州探视好友。仅管天气预报说有大风雪要来,好友还是热情地驱车几十哩,带我到“不能不看”的普林斯顿校园。天色灰濛濛,重云直压地平线,空阔校园几无人踪。几只寒鸦瑟缩枯枝头,更添冷清。

裹在厚重冬衣冬帽下,我们漫步过一幢幢优雅古朴的建筑,想象多少学术大师在这儿燃烧心智烈焰,优秀学子在这儿擦撞思想火花。

话声起起落落,脚步却没有稍停,我们都想在大雪前赶回她温暖的窝巢。远远看到一幢小教堂,钟楼的钟不曾敲起,我的心却莫名被撞了一下。脚步不自主地往那儿移去。朋友说,别浪费时间了,她带亲友参观校园多次,这栋教堂周间总是大门深锁,从来不得其门而入。再说,雪随时要下大了。果然,正说话时,已经有雪花瓣瓣飘落在她帽檐发梢。

我本想转头作罢,但寂静中钟声敲响,有股难以言喻的力量,牵扯着我,呼唤着我。我该怎么解释这种奇异感受呢?只得对朋友说,你到车上等一会吧,我试试就来。

走上青石台阶,再跨3步就是厚重木门。不知怎的,我的心跳居然加快起来。迟疑着轻轻转动黄铜门把,门竟应声开启,我心如擂鼓。跨入幽暗会堂,目光扫遍,空无一人,只见彩绘玻璃映照着幽微烛光,一排排木椅沉默着,不知在等待什么。我来不及细想,双脚已走向圣坛前。天地静悄,唯一入耳的,是自己着意放轻的脚步声,衣摆簌簌声,和心跳砰砰声。

蓦然,有音乐破空响起──那样的乐声!只要我活着,就不能忘却,但也无法描摹真切。我不自禁跪了下去,悠悠乐音如潮浪,将我包围、淹没、浸润。音乐穿过我的感官,滑出我的理智,越过我的情意,下探无人访过的灵魂深渊,又扶摇直上高天……仿佛有白鸽展翅飞舞,仿佛有号角高举齐鸣,仿佛有天使扬声欢唱,仿佛有众光翩跹洒落。

两千年前,野地牧羊人初遇那身为婴孩的救世主,曾经“禁不住”下拜。同样,生命中第一次,与神圣相遇,我也禁不住屈膝俯首。说不出的喜悦、颤栗、尊崇、敬畏……种种复杂情绪,在持续悠扬的乐声波涛中,融化成平安暖流,流过我全身心。我凝神倾听那没有文字的音乐,在灵里一遍遍低吟,终于听懂了他万古以来不变的讯息:“我爱你,我爱你,我始终等待你,回到我怀里。”

在离家万里、空无一人的小小教堂,他藉着不知由何人弹奏,不知从何处响起的天堂乐声,预备我的心成为马槽,接待圣婴诞生;预备我的灵成为枝头,欢迎圣灵如鸽降下。

从此以后,年复一年,当圣诞季节来临时,我总会纪念初雪小教堂中,与神的相遇,和那曲我无法以口复诵,却愿意用生命和声的圣诞乐章。

 

 

作者来自台湾,为俄亥俄州大学语文教育博士,主修儿童少年文学。现居洛杉矶。本文同时在《宇宙光》杂志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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