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我如何“挖深思想根源”,也无法使监管我们的红卫兵满意。他们的评语永远是“不老实”,“没有坦白交代”。那些日子,每天是说不尽的提心吊胆,受不尽的斥责鄙视。
文╱郦璜
退休后,在大陆过了一段孤独的日子。说孤独,是因为在“文革”之后,同事间的关系更加淡漠疏远,已经谈不上什么私人交往。对少数为求“立功”而出卖他人的人,我更是敬而远之。那段时期,只有几个已经毕业的学生间或来看看我,带给我些许温暖和安慰。
九十年代末,应儿女之邀来美国定居。生活是清闲的,心情却是消沉、无奈的。年届古稀,已是日薄西山,如何打发剩余的岁月?除了等待进入坟墓的那一天,还有什么盼望可言?
夜阑人静时,脑海里总会浮现出,文革期间我与家人受到的种种迫害与委屈。父亲由于他在国民党执政时期的职务,倍受打击。他不堪凌辱而投井自杀。他在给母亲的遗书中说:“与其被打死,不如自己解决。”在我任教的大学里,也有好几位老年知识分子,走上同样的绝路。
我弟弟因为工作出色,遭人妒忌,给他加上莫须有罪名,遭监禁、受虐待,三十几岁就断送了生命,死因至今不明。监禁他的人说是悬梁自尽。验尸的医生说,他膝盖已被打断,而且室内除了稻草,没有任何桌椅,如何上得吊去?立刻,这位敢说真话的医生就被调走。
我自己当然也是“臭老九”队伍中的一员,与我校一百多个“牛鬼蛇神”同住牛棚将近一年。每天除了劳动改造,就是写检查,检查自己“犯罪”的事实与思想根源;写交待,交待所有的社会关系,交待在课上放了什么“毒”,如何用资产阶级思想毒害青年,等等。
任我如何“挖深思想根源”,也无法使监管我们的红卫兵满意。他们的评语永远是“不老实”,“没有坦白交待”。那些日子,每天是说不尽的提心吊胆,受不尽的斥责鄙视。知识分子所最最重视的尊严已荡然无存!
有少数在文革前与我们接触较多、关系颇好的同事,也是出身于旧官僚体系家庭。为了保自己,为了立功,她们经常向当时掌权的人打小报告(这是文革后期,看到那些书面小报告的人告诉我的),把我的日常谈话断章取义,摘下一句两句来上纲上线,提到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高度。这也是促成我受审查、受怀疑的原因之一──所以有人说,文革的唯一好处是通过那种大动乱,可以看清一个人的真面目。对此,我深有体会,更是感触良多。
在我每晚就寝时,这些回忆常常在脑子里一再涌现。本来已困倦的双眼顿时睁开,睡意全无!
试想,一个退休老人,在如此沉重的精神枷锁下,能够平和地对待生活么?夜晚能不辗转反侧、心潮澎湃么?能够安然入睡么?心灵的宁静更是从何谈起?
几年前,一位陌生的姐妹打来电话,把我带到了她们每周五的查经班。在那里,我结识了十几位年龄与我相仿、来自台湾的弟兄姊妹。他们的热诚,使我感受到一久未体会到的温馨。他们给予一个姐妹(她老公当时患癌症住院)的关怀与帮助,使我感到基督徒的爱心,是多么可贵。
我喜欢上了这个团契。从此,我参加了每周五晚上的查经,开始接触神的话语,逐渐在心中消除了无神论的影响。我打开了心门,接受了神的救恩、受了洗。
团契活动与主日崇拜中,那种敬虔的、美好的气氛,渐渐化解了我内心的无奈与消沉。我认识到,年长者不要为昨天而活。昨天这一页已经翻了过去,总是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只能使心情沉闷而又于事无补。我要为明天而活。不过,我已处在夕阳西下的时期,对于明天,还能有什么盼望呢?如何能有明天呢?
研读圣经以后,我想,只有赐给我们永恒生命的基督耶稣,才可以使我们获得明天的盼望。信仰会使心灵找到方向。
在一本谈论年长者生命的书中,我学到,年长者如果要在人生的后期积极地生活下去,必须在心灵中常存感恩。首先要懂得忘却人生中经历过的磨难。这种忘却会使我们的心中不致产生怒气、怨气和不平。对负面的人生说声再见,将神的恩典迎入心门,就可以常常心怀感恩。
心怀感恩我能做到,完全忘却过去却不能。对于文革中家人的灾难、自身的委屈,我仍然感到愤愤不平。对某些人,我很难宽恕。但是那本书告诉我,要使心灵得到安宁,我们需要宽恕和被宽恕。承认世人都欠上帝的债,接受上帝的宽恕,就可以永远得到自由与释放,也就有能力不去计较别人的恶性而宽恕他们。我知道,要做到这后一点,还需要以敬畏的心跟随耶稣基督,并认真学习神的话语,从中得到教诲,且付诸行动,才能卸下心上的压力。这正是我努力的方向。
信仰会使我们的心灵安稳平和。有了心灵的安宁,退休老人的消极无奈,将成为过眼云烟,取而代之的将是基督徒愉快、开朗的精神面貌。
作者来自大陆,现居美国华盛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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