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春晖
我在美国求学的经历,在别人看来,也许是步步登高,可我自己觉得,分明是一落千丈。
本科毕业就直接来美国读研究生,不能说不顺利。可第一下打击,从一踏出飞机就开始了。身为北京人的我,从来没觉得语言是什么问题,时不时还能纠正一下别人不标准的普通话。可一来美国,我那结结巴巴,面红耳赤的英语,却让每一次打电话,问路这样的小事,都成了Mission Impossible,需要犹豫再三,才能鼓起勇气去做,结果还是似懂非懂,莫名其妙。语言有问题,在和别人的交流中自然就难以展示自己的水平。自己钟爱的唐诗宋词,红楼水浒,压根就没有机会拿出来显摆,这自然是意料之中。最窝囊的是,因为听不懂人家谈话中人名、地名的英文表达,在别人谈论最基本的历史、地理常识的时候,也只能傻傻地摇头。也许三天以后躺在床上才忽然灵光一现:原来他在说这个!我上小学的时候就知道了!于是意识到自己又在别人面前当了一回文盲加白痴。
好在因为当时去的是一所排名中等的学校,功课成了我唯一能找回自信的地方。就算上课听不太懂,回来翻翻书也就轻松搞定。当时我和另外三个同学一起,被其他同学戏称为“四大恶人”。因为不管什么考试,我们四个一定是最高分。而由于评ABC是按比例的,其他人不管怎么努力,也只能望A兴叹了。
可过了一阵子,我又不甘心就在那儿为祸一方,鼓捣着想换到更好的学校。于是很顺利的,真的来到了一所顶尖大学,还进了一个著名教授的研究组。可我很快发现,在这里,我唯一的优势也不见了。周围高手如云,我好像进了“恶人谷”,发现比我“善”的几乎不存在。于是第一次为功课发愁,第一次和别人讨论时自惭形秽,第一次因为实验做不出来,躲在家里不想去实验室……我开始理解,为什么有些我看起来功成名就的人会得忧郁症,甚至自杀。现在的我,在外人眼里,不也是春风得意吗?可我的心情,我的自信却跌到了谷底。虽然也知道自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那些会让我觉得“有余”的人根本就不在我的生活圈子里,我每天面对的压力不会因为他们而减轻半分。当时我已经是基督徒了,听到过一种教导说,基督徒要在自己的岗位上作最优秀的,这样才能给神做美好的见证,传福音也才有力量。于是又多了一层愧疚,觉得自己羞辱了神的名,不是个好基督徒。我甚至开始怀疑,当时决定转学是不是个错误。呆在小池塘里不是很舒服吗?干嘛非要出来见大世面呢?又想,就算我在这里一样是顶尖高手,说不定毕业后我又会想去作教授,拿诺贝尔奖,总会走到一步,发现自己不再游刃有余。记得以前看过一本叫《彼得定律》的书,讨论为什么我们周围有那么多不合格的人在各个工作岗位上。他说,合格的人就有机会不断被提升,直升到他不再合格的岗位为止。我想,同样,我们的人生是否注定要走向痛苦和失落,因为我们不断努力奋斗,直到在竞争中不再能胜出。
慢慢地我开始思考,现在的我和大学时相比,英语水平提高了,科研能力增强了,生活阅历丰富了。我并没有失去什么,反而得到了很多。可为什么我的自我评价却前所未有的低呢?是的,我一些方面的才能无法在别人面前展示,可它们不还是我的一部分吗?从一览众山小到不再被别人仰视,我不还是同样的我吗?难道我的自信,我的价值,仅仅在于别人对我的评价吗?我们从小学就开始排名次,分重点班,考第一是我们的最高目标和最大满足。这样一路下来,不自觉间,我们的人生目标不是自我发展,而是出人头地。我们的最大的快感来自超过别人时的扬眉吐气。这在圣经中叫什么来着?对了,骄傲。可这样的人生的确注定是痛苦的,因为“第一”只有一个,不,一个也没有,因为没有人在所有方面都是第一。于是骄傲带给我们的只能是自卑。而圣经中说,神赐给每个人的才能各有不同,对我们的期望也各有不同。多给的,就向他多要。所以我们要考虑的,只是如何按照神的旨意作个正直、有操守的人,如何发挥自己的最大潜能,完全不用和别人攀比。而不够“优秀”的基督徒也一样可以为神做美好的见证,告诉别的在骄傲和自卑间挣扎的人,圣经的教导如何帮助我们调整心态,自己如何每日每时从神那里获得力量,面对每天的挑战。
我渐渐发现,在不一样的环境中,我学到的功课是以前二十多年的顺境中未曾体验过的。首先,我学会了接受帮助。我以前是万事不求人的个性,所有问题都要自己解决。刚开始被别人“关心”的时候,我虽然很感谢对方的好意,也知道这是自己需要的,心里却多少有点不是滋味,觉得是把自己的软弱暴露在别人面前了。慢慢才明白,拒绝接受帮助其实也是一种软弱。自信的人才能勇敢地袒露自己的弱点,请求帮助。在接受帮助中,我深深地体会到了珍贵的友谊和兄弟姐妹的爱。同时,我也学会了关心别人的需要。以前优等生的心态让我高高在上,从来没有想到去关心别人。记得上中学时我有个好朋友,我们天天在一起聊天玩耍。当时功课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问题,可她就多少有点吃力。我却压根也没想到过也许她需要我帮她补习一下功课。如今想起来真是愧疚。如果当时我帮了她,也许她的生活会是另外一个样子。而现在的我,在直面自己的软弱,感激别人的帮助时,也开始学着去关心别人。虽然自己能力有限,可有些事其实很简单,或许就从给打扫办公室的清洁工一个亲切的招呼开始。
有一天我又忽然意识到,我一直视为最大障碍的语言问题,其实包含了神给我的最大祝福。我当时开始接触福音是在一个美国教会。英文圣经让我必须像做阅读理解一样全神贯注才能读懂,结结巴巴的英语让我只能少说多听。这样在了解了基督教的基本道理以后,我就决定接受耶稣作我的救主。后来才来到中文教会,在信仰中慢慢解决“历史遗留问题”。要是一开始就在中文教会,让我有机会“舌战群儒”,就凭我爱钻牛角尖的个性,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信主呢。
以前一直不理解圣经中的一句话:“卑微的弟兄升高,就该喜乐;富足的降卑,也该如此。”(《雅各书》1:9-10)卑微的升高,自然喜乐,可富足的降卑,有什么可喜乐的呢?现在我才明白,在富足中,在顺境中,骄傲和虚荣让我们看不清自己的本来面目。我们患得患失,唯恐抓不住那别人加给我们的光环。而只有在除去这一切,面对真正的自我时,我们才能找到自己的真正价值。这价值,不在于我们有什么,而在于我们是谁,在那创造者的眼中我们是谁。而这时的喜乐,才是真正的喜乐,永远的喜乐。
作者为美国史坦福大学化学博士。现居美国德拉瓦州,在杜邦公司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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