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墓碑上都会有两个日期,第一个是生日,第二个是死期。那两个日期中间有一划,中文叫破折号,英文叫Dash。
文/小羊
几年前,有部很出名的电影,叫《四个婚礼和一个葬礼》。可我正好相反,在短短十个月里,经历了四个葬礼和一个婚礼。
夜半电话铃
一个周五的深夜,睡得酣熟的我,被电话铃惊醒,原来是在学校共事的堂兄打来的:“羊,出事了,我们的两个学生死了。是车祸,刚接到警察的电话。”
新西兰的奥克兰的仲春是出了名的明媚,周六开车到学校去商量两个孩子的后事,路旁的野花愈是灿烂,愈使我想起那两个已经凋萎的年轻生命。
出事的学生一个叫Penny,一个叫Johnny,两人同年又同班。Johnny原于周五毕业,邀了几个同学到汉密尔顿去玩。大家都知道Johnny在追Penny,所以故意回避,让Penny一个人坐Johnny的车。
在回奥市的路上,Johnny超车时撞上了迎面开来的卡车。到底是Penny为了赶上下午四点半的入学面试,还是Johnny为了在心爱的女孩子面前炫耀车技,早已无法求证。我们所知道的是,Johnny当场断气,Penny送到医院后也重伤不治。事情的经过,简单而残酷。
我既不认识Penny,也不认识Johnny,只有听同事们说的份儿。惋惜、感叹的声音刚刚落定,堂兄说:“我们祷告吧。”大家都安静下来,也都意识到,作为基督徒,我们做得太不够了。
职业之便,我们本有很多机会接触、关爱这些去国离家的孩子们,在介绍新西兰的语言文化、包括交通法规的同时,可以带领他们认识一生的良伴──主耶稣。但是因为忙碌,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我们漠然地放弃了这些机会。
祷告完,大家的心情更加沉重。因为,第二天,与会的所有同事都要出差。留守的一位同事,曾为Penny的寄宿家长,无法接受这样的打击,请了三天丧假。而校长又因重感冒不能上班。一下子,除了日常的事务外,大使馆、警方、医院、停尸房、中介、老师、同学间的协调联系,都落到了我一个人的肩上。
周一清晨,我在报纸上找到了有关车祸的那篇报道,窄窄的一小段。读着那专业、严谨、冷漠的新闻用语,我禁不住想对那位记者大喊:“你知道吗?撞死的是我们的两个学生!他们活着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有血有肉、会跳会叫!”
八九点钟,师生们如往常一样来上课,谁也没有说什么,学校里的气氛却异常。课间休息,全体师生集合在小会堂,为Penny和Johnny默哀一分钟。Penny和Johnny曾在这里参加过新生欢迎会,如果他们还活着,也将在此参加毕业典礼。
然而,最难面对的,还是Penny的家长。
第一个葬礼
出事后没几天,Penny的爸爸Y先生就赶到奥市奔丧。
没有人见过Penny的爸爸,但学校里所有的人,都一眼认出了那位被悲伤压弯了腰的中年人。
大家坐下来,谁都说不出话,但是沉默让人更加难受。
爱女早逝,试问世人有何言可慰?
“生命原来是很脆弱的……”我也只说了一句。
治丧经纪人(Funeral Director)Matthew,提着公文包匆匆赶到。起初,他还以为Y先生的母亲去世了。当他填到死者出生年月那一栏时,忽然脸色大变,马上扔下笔,紧紧握住Y先生的手,反覆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一定全力以赴,尽我所能!”
2003年10月25日,我第一次走进新西兰的葬礼堂。大堂前方的平台上,孤伶伶地停放着一架棺木。平台上用新西兰特有的Rimu木,雕琢成无数片落叶,沐浴在天窗下金色的阳光中,不知象征着生命的飘逝还是升华?
按西方的风俗,少女的棺木为洁白色。棺盖半开,以便众人向遗体告别。这是我第一次见到Penny,才十九岁啊!望着她年轻安详的脸庞,便知Matthew没有食言,他确已尽他所能,将Penny装扮得如同睡美人一般。只有笼罩她右眼的大片乌青还在提醒人们,死亡已何等粗暴地结束了这位少女的生命。
到了向遗体告别的时候,Y先生从座位上站起来,默默地走到女儿身边,如她生前一般抚摸着她的额头和眼睑,喃喃地说道:“爸爸接你回家了。”
大家逐排起立,每人向白棺中放下一朵雏菊。当最后一朵雏菊飘落到Penny身边,平台托着棺木渐渐下沉,一块石板挡住了大家的视线。生与死永隔了。
回到学校,Y先生已平静了许多。我拿出早已准备好了的临别纪念,递到Y先生手里──《谁擦干我的眼泪》。在书中,因为有基督教信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难,成了众人的祝福。但愿,这祝福也能临到Y先生一家。
第二个葬礼
刚送走Y先生,又迎来了Johnny的父母,Z先生和Z妈妈。
当Z夫妇提出要看儿子遗体时,Matthew婉言劝阻,甚至不希望太快举行葬礼。我贸然地问为什么,Mathew严厉地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字一句地说:“因为那不是一般的尸体,懂吗?需要时间整理。我已经很久没有为死者整容了,但这次我怕要亲自动手了。”
然而,Johnny的葬礼上,棺木是封闭的,取而代之的是Johnny的照片。显然,Mathew无法修复Johnny的面容。
同样的平台,同样的落叶,又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我的心难过得有些麻木了。葬礼上,Johnny的妈妈一直在抽泣。我扶着她的肩头劝慰她:“别伤心了。”
Z妈妈边点头边流泪说:“孩子没了。”
我也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任何一个明媚温暖的早晨,都会令我想起那两个在阴暗冰冷的坟墓中长眠的少年。每次行驶在奥市和汉市的高速公路上,我都会下意识地去寻找传说中的出事地点。每次经过绿草如茵的墓园,眼前便浮现出沐浴在晨光中的木叶,和Y先生那血丝与泪痕交织的眼睛,僵直无望的眼神……我知道,我将永远无法忘记那两个葬礼。
第三个葬礼
一连串的圣诞元旦派对,让人无法将新年和葬礼联系在一起。然而,教会的周刊上登出了追思礼拜的通知。原来是W伯伯去世了。
葬礼安排在年底的最后一天。因为W伯伯一家很早移民奥市,在教会内外认识的中西人士很多。葬礼的那一天,整个会堂都坐满了。听着大家吟唱着W伯伯喜爱的诗歌,追忆着W伯伯生前的点点滴滴,我不禁回想起,当我刚来到这个教会时,大陆籍的会众很少,从上海来的更少,而W伯伯便是这少而又少中的一位。每当我听到W伯伯的吴侬软语,便倍感亲切。
W伯伯话不多,但每个主日必到。有一次,W伯伯在教会担任长执的儿子,想请老爸表演一个节目,才说了一半,W伯伯已自己站起来,走上讲台,高声独唱了一首赞美诗。那时我才知道平日很少说话的W伯伯原来很会唱歌。
又有一次,看到W伯伯和教会里的西人弟兄交谈,这才知道W伯伯不但会说上海话,还会说英语。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谁擦干我的眼泪》的作者,便是W伯伯的哥哥,那本书帮助了很多人,包括Penny的父母。
近年来,年事已高的W伯伯头发越来越花白,脚步越来越迟缓。终于如圣经中所说的那样,“寿高年迈,归到他列祖那里”。和所有基督教家庭一样,W伯伯是在儿女的赞美诗声中,平静地被主接去。葬礼的气氛虽然悲伤,却不绝望。固然,高龄辞世在意料之中,更重要的是,W伯伯一家都深信,全家都会在天上重逢,与神同在。
第四个葬礼
第四个葬礼我没能参加,却同样的难以忘怀。
一个主日的傍晚,我在饭桌上和妈妈说:“X婆婆的安息礼拜定在周一上午,我要上班,不能去。你看你能不能去?”
“谁是X婆婆?”
“我也不认识。教会的传道人说,他问了很多会友,大家都说跟X婆婆不熟。正因为这样,明天观礼的人很少,所以他希望大家能去尽量去,对家属也是一种安慰。”
对移民家庭来说,没有比半空的灵堂更能刺伤家属的心了。妈妈沉吟了一会儿:“好吧,我去。”
第二天晚饭桌边,我问起安息礼拜的情形,妈妈非常感慨。其实,X婆婆的名字,经常出现在周报的祷告栏里。我们往往一瞥而过,并没有为他们祷告,甚至连X婆婆是谁都懒得一问。到参加追思礼拜时,才把人和名字对上号。
其实,八十多岁的X婆婆,几年前在我们教会受洗后,只要身体允许,都会坐着轮椅来参加主日崇拜。更令人感动的是,X婆婆是香港人,听不懂我们的国语聚会,她来,完全是为了敬拜神。
记得一位传道人说过:一个基督徒和神的距离,往往和他与教堂里讲台的距离成正比。当你渴慕神的话,你就愿意坐在前排,好听得清楚。当你的心开始远离神,你的座位也会一后再后。甚至像罗得一样,“坐在门口”。最后连教堂的门,都“过而不入”了。
X婆婆是多么渴望亲近神呀!即使听不懂讲道,也跟不上赞美诗的旋律,但她每次都把轮椅推到最前排。教会中的一位西人老姐妹Gwenda,同样老病侵浔,同样不通华语,但她也和X婆婆一样,只要身体允许,都会坐在我们中间。
而我们这些眼明耳聪的年轻人,却往往迟到早退、缺席瞌睡、越坐越后排,还要抱怨挑剔今天的讲道不好,上次的信息老旧。和X婆婆她们相比,我们缺乏的不是语言能力,不是健康水准,而是敬拜神的心意。
终于是婚礼
我家接到了一封奇怪的婚礼请柬。收信人的中文姓名写得极为完整,但两位发信人的港式拼音署名,却无法对上汉字。进入请柬所列的网站,看到的是一幅幅美奂美仑的结婚照。全家六只眼睛,却怎么也认不出照中的新人是谁?
认不出,又不好意思打听。好日子越来越近,终于有人露出风声来了:“你知道吗?H家的大女儿要结婚了。你收到那张请帖了吗?一开始,我还不知道该吃谁的喜酒呢!”我心中暗笑,原来摸不着头脑的,不止我们一家。
H家老夫妇在我们教会聚会多年,两人身体都不好,尤其是患帕金森症的H先生,一直是和X婆婆长年并列周报祷告栏里的老病号。他们的大女儿在别处聚会,所以大家认不出来。
那天,我们到一个古色古香的尖顶教堂参加婚礼。教堂布置得极为优雅,迎宾司仪彬彬有礼、和蔼可亲。按西俗,父亲要亲自挽着女儿的手臂,把女儿交给新郎,象征新娘的身份从女儿变成妻子。我们教会的会友都知道,平时H先生自己走路都要别人扶助,今天要与女儿并肩走这一段路,是何等的不易。
我随众起立,和大家一起耐心等待这对父女一步一步在红毡毯上向前移动。回想过去,老夫妻带病工作,含辛茹苦把儿女拉扯大。而生为长女的H小姐,亦勤工俭学,帮助父母支撑这个家。在一般人眼里,H家度日艰难,但这些世上的苦难,却不能夺去H家的平安,因为他们有信仰。不仅如此,他们的喜乐和信心,反过来还感染了前去探访他们的人。
婚筵上,同席的R姐妹告诉我,整个婚礼,从发请帖起,到布置教堂、诗歌赞美、迎宾司仪,都是两位新人所在的青年团契一手筹划的。难怪呢,以两老的身体,怎有精力把女儿的婚事,操办得如此有声有色?
正在这时,几位未饮先醉的老弟兄,从邻桌端着酒杯过来:“来来来,干一杯!”
“为什么干杯呀?”
“庆祝H先生嫁女儿呀!也预祝我们将来嫁女儿!”
这下,有女儿的弟兄都笑了起来,纷纷以茶代酒,干杯,预祝自己早嫁女儿。
R姐妹看着这一切,禁不住感慨说:“咱们这个教会,真像一个大家庭。”
可不是嘛,因着耶稣基督,我们虽没有血缘关系,却在主里成了一家人。
简单的一划
一年多过去了,我的梳妆台上,仍然珍藏着那四张葬礼礼单和这张婚礼请柬。
在Penny和Johnny的礼单上,Matthew都印了一首题名为“Dash”的(破折号)小诗。
每个人的墓碑上都会有两个日期,第一个是生日,第二个是死期。那两个日期中间有一划,中文叫破折号,英文叫Dash。
Dash在英文里,还有匆忙、急促的意思(如dash out),如同短暂的人生,“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诗篇》90:10)这一划虽简单,却象征着一个人在世的所有年月。我们的生命线,或如Penny和Johnny之短,或如W伯伯和X婆婆之长,但对神的永恒来说,所有人的破折号,都如“一声叹息”。我们永远不知道,哪一天便已踱到破折号的那一头。但是凡在基督里的,都已确知破折号的那一端是什么。
作者来自中国,现住新西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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