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当年,他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就没有听出她语气里的悲愤与挣扎,并没有想到她已被儿子的病弄得心力憔悴,视他的出国为叛变。
文/晓 子
(一)
“你还在等什么呢?”她问。
空气里塞满了咖啡与香烟沉闷的气味。原本装饰得优雅清爽的咖啡馆,也被搅得昏暗起来。萧邦的音乐,从一个肮脏的音箱里滋滋作响地放出来,变成如街头艺人的梦呓。
本来,他选择这个伦敦佳客如云的地方,作为他们重逢的地点,是想向她暗示,他这些年过得并不赖。可现在他突然感到很累,原先那个想好的、如奶油一般光滑的角色,怎么也发挥不出来。反倒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从前,与她一同坐在风尘滚滚、充满邓丽君娇媚之声的乡镇小咖啡厅,喝着用塑胶杯装的廉价咖啡。
原来,一切都没变,他与从前一样,藏满不得志的期望与郁闷,除了这伦敦市景,和这套西装革履以外。
“你还在等什么呢?”她又问。
他望着她,不禁又一次为她的毫无改变而震撼。这些年,他不时会猜想她已变成什么样子,每次的结论都是她一定变老了,变胖了。女人嘛,松垮得快,何况如她的坎坷。他毫无心理准备她居然毫无改变。或者应该说,变得更美了。她从来就是个沉静的女孩子。那份凝重,也许在她十八岁花季时使她显得别扭,但如今却与她的年龄这般相称,令她整个人都散发出如红木雕器那般持久深邃的光泽。怎么会这样呢,这个离过婚、丧过子,自杀过、现在还患着癌症的女人。
见他呆呆地看着自己,她微微地笑了:“你记得吗?”她说,“这是你问我的第一句话。”
他一惊,眼光变得模糊起来。
“我在等什么吗?”他喃喃自语。
大学一年级那年,他们摄影俱乐部组织登山拍日出。早上两三点就爬起来摸黑走山路,爬到山顶时,却下起了毛毛雨。众人骂骂咧咧下山时,他回头,看见她站在山顶的凉亭里,一动不动。
“你还在等什么呢?”他喊过去。
她不回答。清晨的凉风吹动她单薄的衣服,固执抿起的嘴唇在细雨里颤如两片不愿落下的花瓣。他从那一刻起爱上了她。
(二)
穷学生的恋爱是众所周知的执着与造作。他们一块儿上图书馆,一块儿在电炉上煨小菜,一块儿挤在臭气熏天的硬座车厢过道里去远方拍摄。他意气风发兼风流倜傥,不乏搅动杯水风波的本领;她温柔如水又才思敏捷,总能藉题发挥,演变情意绵绵的曲折戏。
但两人世界的空间毕竟狭小,其实这世界每个人的空间都很狭小。任凭他们怎样慷慨地把想像与构思如裱蛋糕一样挥洒在平淡无奇的生活上,惊艳之后,还是不可避免的索然无味。
聪明的他们不难看穿这一点。他并不惊讶,只以为是人生的规律,需要习惯。但她却不甘心,不满足,一如对待她的摄影作品,凡不完美的都要舍弃。终于她也要舍弃他,去海外寻找一种不同的生活。
他们坐在一只在公园浑浊的湖水里茫然打转的小船里,她搬出一大堆好听而不着边际的理由,眼光却杂乱如纠结的水草。他唯有沉默。
“你还在等什么呢?”她不耐烦地问。
他自然是不知道。
然而“六.四”不期而至,也省去了他们做这些可怜的决定。她爽然撇开了她的出国梦,连摄影也顾不上了,和他一起跳进了如潮汹涌的游行队伍。他们在激昂的口号声中紧紧拥抱,历史的使命感如烈火将他们的心熔化又合铸为一。原来,原来个人的追求与奋斗不过是对无望生活的一种发泄,若有一个崇高的愿望如闪电将生命点燃,每个人都甘愿选择牺牲的快感。
然而闪电刹那间归于寂静。他们还未来得及琢磨重坠黑暗的体验,就给时间的浪潮拍打到毕业找工作的沙场。品学兼优的他,被一纸公文打发去四川贫穷的县城,而她多亏了父母,稳住了留城在国营公司喝茶看报纸的工作。分手时他们不敢看对方的眼睛,更不敢提起那个在天安门广场立下的誓言。
他不会忘记那年的除夕。县城的春节寒冷而孤寂。他甚至怀疑听见了野狼的嚎叫。而在年夜饭的黄昏,鞭炮声骤然响起。他在自己散发着积水腐木味的斗室里,用枕头把头蒙住,想埋没那震耳的喧闹,又恨不得那是一排子弹把自己横扫在地。
这时他似乎听见细微的敲门声,他的心咚咚地跳起来。他在心里大喊不要痴心妄想,她不会来的,忘掉她。
敲门声还在固执的响着。他踉踉跄跄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她,一脸的风尘。
他哭着跪倒在她面前。
(三)
在这以后,在他们分头递交辞呈、一笔勾销档案户口以后,在她与父母决裂以后,他们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加入了人头涌动的打工行列。她还带着一箱精选的摄影习作,他的心思却早已不在相机上,满眼都是股票的数字在飞。
他是聪明又识时务的,看准了股票能赚。那几年股票刚出炉,绝大多数人都抱手观望,只有像他这种本就山穷水尽之人,才不怕孤注一掷。不想竟是一本万利。等大家都醒悟过来、蜂拥而至时,他早已赚得脑满肠肥,识趣地抽身引退,捧起了外资老板的金饭碗。
他们终于从郊区破烂的小租屋搬出,住进了小区的公寓。他抖开日益扩大的关系网,为她捡了份在广告公司做艺术摄影的工作。
她虽然不反对可以出入时装店、咖啡厅的生活,却痛恨那种将一瓶酱油打上金光如神供奉、或追逐泳装美女骚首弄姿的商业摄影,大叫那不是艺术。
在这段他志得意满的时期,他们之间的争吵却愈演愈烈,甚至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不错,如今他们美梦成真,但原来想像中的、相濡以沫后的相知,却居然没有出现,苦尽而不得甘来。他们仿佛两个曾在风浪中共同搏斗的人,船靠岸以后,却因失去了一致的目标而无法前行。人怎么就这么可怜呢?
她不知从哪里交上了些基督教的朋友,偶尔也参加他们的聚会。她逐渐有了些新的变化,但时而好得令他难以置信,时而又依然如故,令他摸不着头脑。且她一开口总冒出一些惊人的警世恒言,他不敢恋栈,唯有躲避。
他更加投入他的生活圈。这种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生活,不可能不影响到他。但尽管表面上他与他的同事一样出没于酒吧歌舞厅,他却始终不愿逾越实际的界线。他骨子里还有京城学子的清高。他很清楚,一旦他越过这一界线,他就与他周围的人没有分别,是真正的合流同污,也配得上她生气时扣在他头上的所有高帽。
但他终究违背了自己。事后他毫无满足感即整装开车回家。他的身体还在纵欲的余波中颤抖,对自己的痛恨却如墨黑的毒液,从心里向全身蔓延。
她卧室的灯还亮着。她困倦地和衣睡去,地上跌落一本翻开的圣经。
他腿一软倒在她跟前。
“嫁给我。”她惊醒时,听见他埋头喃喃地说。
(四)
他们举行了雅致的婚礼,她的父母也趁机与他们言归于好。然而婚姻带来的神圣感瞬间即逝。他们很快又回到了同居时困兽犹斗的怪圈。就连他们儿子的出世,也没有给他们带来想像中的合一感。相反,随着丈母娘进驻照看孩子,他在家里的份量愈来愈无足轻重。
他整天在外面跑,他们俩越来越陌生,从热战到冷战,到无话可说。她试图与他长谈,但他总有做不完的生意;她哀求他去教会,他总是藉口推辞。
后来儿子重病住院。他忙着办出国留学,无暇顾及。也没有想到儿子的病会这么严重。她成天泡在医院里,根本没有时间问及他的事。直至他拿到签证,两个人坐下来谈,才突然意识到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
“还来得及办离婚手续。”她咬着苍白的唇,冷冷地说。
回想当年,他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就没有听出她语气里的悲愤与挣扎。那时的他满脑子都是到海外开拓新天地的亢奋,并没有想到她已被儿子的病弄得心力憔悴,视他的出国为叛变。他还佩服她的爽快,说了他不敢说的话,省去了他俩作“太空夫妻”的嗳昧与困惑。
从离婚公证处出来,她呆呆地立在滴水的花坛边,久久不动。他走了几步,回过头去,见她定在细雨里,凉风吹动她单薄的衣服,抿起的嘴唇颤如两片不愿落下的花瓣。他的心一紧。
“走吧。你还在等什么呢?”他沙哑地说。
临走前的一个星期,他接到丈母娘的急电,他们的小儿子死了,动手术时出了意外。他匆匆忙忙赶去医院,却不见她的踪影。
张罗办了该办的事,他疲惫地回到暂居的朋友的小房间。翻来覆去直至清晨才睡去,又被手机闹醒。是他丈母娘打的,说她投湖自尽,被救起后正在医院抢救。
他糊里糊涂熬了两天,人变得干瘦。第三天他抱着一大束鲜花,拖着沉重的步子去医院看她。
他走近病房时,出乎意料地,听见里面传来一阵轻轻的笑声。他推开门,看见有几个人正围在她的床边说笑,有一两个的面孔他还依稀记得,是她信教的朋友,曾到家里来玩过。
看见他,大家都安静下来,纷纷起身告辞。
“对不起,让你受惊了。”还没等他开口,她居然带着苍白的微笑说。
他无言以对。当他迟疑地拿出一个装着钱的信封时,她果然是不要。
“你放心去吧,”她闭眼转过头去。
走到门口时,她又喊住了他。
“你知道吗,”她轻轻地说,两眼波光流动,“人的尽头是神的开端。”
(五)
“人的尽头是神的开端。”他听见她轻轻地在说。从记忆里恍惚过来,眼前正是他曾经如此熟悉的脸,真诚与关切,一如往昔。
“……可是,你非要像我一样,要等到人的尽头,才去依靠神吗?”她说。
他想轻松地咧嘴一笑,却笑不出。若在十年前,他一定会轻看她那执拗的眼神,断言她那股以为人生一定有绝对答案的傻劲儿,正是她不谙世事的证明。
但如今他真不知应该怎么想。十年的风风雨雨,连滚带爬,他过来了,却已面目全非,玩世不恭;她也走过来了,却依然本色不改,一如学生时代坐在咖啡厅里与他探讨人生。从这一点上说,她是赢者。
分手时她把一本福音杂志送给他,杂志的封面是她的一幅摄影作品。
她的那幅摄影,拍的是一只展翅的小鸟,在城市的丽空下盘旋,翼下是一片失去高度的摩天大楼。
题目是“生命的俯视”。
“换个角度看人生,换个角度!”她热切地说。
与她告别后他从咖啡馆走出来,站在热闹的李斯特广场,望着一群啄食的鸽子,静静地想着他们的会面。
突然一只鸽子在他眼皮底下簌然飞起,他的视线随着鸽子上升,上升,落在了教堂尖顶的指南风针上。
他突然感到自己是被夹在这些高楼与繁街组成的天井里,好像童话里那只被咒的、无法变成王子的青蛙,第一次看清了从井底到井外的距离。
“是啊,我还在等什么呢?”他仰望那只已经拥有天空的鸽子,喃喃自问。
作者来自上海,英美文学硕士,原大学英文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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