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与哀愁的文字,华丽与哀愁的人生
文/汤宝
民国女子
曾经有这样一段描写月色的文字: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沈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这样华丽而哀愁的文字,出自怎样的一位作者?她的前夫曾经这样描述她:“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我与她是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爱玲极艳,她却又壮阔,寻常都有石破天惊。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到得如同数学,它就只是这样的,不着理论逻辑,她的惊绝四海,便像数学的理直,而她的艳亦像数学的无限。”
民国世界,临水照花人,又是怎样的了局?
1995年中秋节左右,女作家张爱玲病逝于洛杉矶公寓内,死后数周才被人发现。警察推开门,只见她躺在地板上,屋内只有一些最简单的家具,和几个空的购物包装袋。她曾经是对物质极为迷恋的,走在街上遇抢劫,她会死死抓住手里的点心不放,甚至强盗也抢不走。然而到那时,她对物质都已经看空了。
这样的死,似乎也是她早已预料到的。她曾经回忆自己的祖先,李鸿章,张佩纶,他们怎样竭力主战,而一开战就顶着铜盆逃跑。她了解他们的脆弱,好比看见所拜佛像的泥脚,然而她还是爱他们,因为“他们的血就在我的血管里,好在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在她去世之前,她已经多年与世隔绝,以至于她去世的消息传来,很多人甚至不由得错愕:张爱玲去世了?她不是已经去世十多年了吗?虽生犹死,大约就是这样的情形吧。
然而,在世界上只要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张迷。斯人已去,她的文字却还被迷恋着。所谓虽死犹生,也不为过。
现在我就来分享一下对她文字的感受吧。
动荡时代
时代的列车轰轰地向前开,多少人落在了后面?
她曾经给自己的小说画封面,美丽的淑女坐在小客厅里看书,窗外是一双巨大的黑手,正撩起窗帘要伸进来。深深弥漫的不安全感是她小说的布景。她爱描述破落贵族的家庭生活,和他们在急剧变化的时代中的无奈和失落。《金锁记》里的姜家,几代男人就在声色犬马里消磨人生。《花凋》里的郑先生,从民国以后就没长过岁数,好比酒精缸里泡的孩尸。
读张爱玲的小说,突出的感受是动荡时代下人的失落和错位。传统的中国社会,贵族家庭的男性,有相对固定的人生道路可循。科举制度提供通向仕途的渠道,即或不然,田产所提供的收入,也足够支援传统的士大夫生活。可是她所处的时代,革命蜂起,战乱频仍,旧的社会结构被打乱,传统被冲击得七零八落。一切过去以为可以依靠的,都不再可靠,田租在战乱中往往七折八扣;旧学和科举也早是昨日黄花。
在剧烈动荡的环境中,人们失去了方向和目标。情况好的,在声色犬马中麻醉自己;情况不好的,就是彻底的绝望和崩溃。他们看不见出路在哪里。
有人说,张爱玲笔下的人物生不逢时,他们的沉沦是因为没有别的选择。其实时代的潮流瞬息万变,谁能预知它流向何处?人生若无所依托,难免辛苦劳碌,而又仍然迷失。心理学家说,越是动荡的生活,人们越需要找到稳定的支撑,否则就要心理失衡。然而在一切变化面前,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扭曲亲情
张爱玲曾经说过,她是不屑于和冰心、白薇一类的女作家相提并论的。的确,她的风格与冰心她们迥异。冰心善于营造一种温馨美好的小资情调,她的世界里,有樱花,温泉,雨声,灯光,友情,爱情,亲情。
然而张爱玲让我们看到月亮的另一面:就是在被罪恶浸淫的世界里,当整个家庭 走向衰落时,家庭和亲情也被扭曲。《金锁记》里,姜老太太明知七巧已经染上了鸦片瘾,却佯作不知。不是为保全儿媳的体面,而是不愿为她免了每天早晨的请安礼节。后来七巧也折磨自己的儿女,导致“儿女恨毒了她”。
《倾城之恋》中,流苏的兄嫂在将她的财产挥霍殆尽之后,还要骂她是扫帚星,败坏了他们的财运。
《半生缘》里的曼璐,为一家人的生计作了舞女。家人在生活稳定之后,又暗暗嫌她不体面。她把怨愤发泄到妹妹曼桢身上,造成曼桢半生的不幸。
在张爱玲的笔下,亲情因为利害关系而扭曲,家庭甚至也成了为物质,为自我而互相折磨的战场。
两性战争
李碧华曾经说,这个世界上,能让一个扬眉吐气的女子低头的,一共两样:第一,政治。第二,爱情。
张爱玲的笔下,两性的战争此起彼伏,情场如战场。爱是刻骨铭心,放不下。利益的猜忌,也是分分钟不能忘。两情相悦,欲求知心。却又放不下彼此的提防,终究不能知心。
《金锁记》中,七巧对季泽的爱,是她黯淡生活中一大支柱,同时她又时刻提防季泽要骗她的钱。一旦拆穿季泽的诡计,又是无限痛苦和绝望。“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她要在楼上的窗户里再看他一眼。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的爱给了她无穷的痛苦。单只这一点,就使她值得留恋。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错。他不是个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她为什么要戳穿他?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
《倾城之恋》中,流苏和柳原的爱情拉锯战,更不可谓不辛苦。死生契阔,执子之手。流苏与柳原,原本两相爱悦。然而流苏的爱,搀杂太多对长期饭票的向往;柳原爱她,又是不愿承担责任。两相算计,流苏要想方设法引柳原入婚姻的套;柳原是千方百计让流苏掉进情妇的坑。
女人越要抓住男人,男人越想逃脱。如果不是倾城的动荡,成就了流苏婚姻的梦想,她的下场难免不是《连环套》里的霓喜那样,为求经济的保障,周转于一个个男人之手,最后还是落空……
其实何止张爱玲那个时代如此,我们可以看见,两性战争,从未结束。九丹和亦舒的小说,仍都围绕着这同一个母题,显示时代虽变迁,却如圣经所言,阳光下却没有新鲜事。
华美衣袍
爱情,友情,手足之情,张爱玲都看穿了。她知道罪的世界里人的无奈,人心的不可测与不可靠。没有什么是她能信任的,只有物质可以抓住。
她的小说和散文,描写物质的细节,衣服,屋子,市声,点点滴滴,看似华丽而温暖,其实鲜艳挡不住悲伤。她既绝望于人和人的关系,在她自然只有人和物的关系还可靠,因为物是死的,不会背叛人。然而物质的爱悦后面,还是虚无。
到最后她连物质也不喜悦了。曾经那样兴致勃勃买几箱子特制衣料,等着涨价出手;曾经那样喜悦喧闹的市声,街边的树影……然而最终还是对这些都放手,过着最简单的离群索居生活到死。
她的人生,是这般华丽与哀愁。天生才华横溢,出身名门望族,到了也不免感叹:人生如同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人生,难免太多的遗憾乃至不堪。风华绝代,也是掩不住的哀愁。“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沈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她的月亮已经沉下去,她的故事也已经结束……
然而人生也可以有不同的故事。使徒保罗在临终前说,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当跑的路也已经跑尽,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今天的我们,将会有怎样的故事?
作者来自中国上海,现住美国宾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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