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返老还童了

 

我为爸点着:“要一个单个的巧克力冰淇淋!”服务员说:“哦,儿童冰淇淋,七毛二!”她看了爸一眼,对着我会心一笑。

 

 

 

文/钱致渝

 

 

 

陪着又没话

 

父亲和末代皇帝宣统同年,差不多活了整整一个二十世纪。他是典型的传统中国读书人,温良恭俭让。但在儿女面前,却是不苟言笑。他背诵了大部分的四书和古文,学的却是电机,在抗战的烽火中创建了好些电厂。

三十几年鳏居的日子里,父亲虽然因为敦厚体恤,又从来不介入儿女家事,深得七家儿女的敬爱和孝养。可是没有了妈妈这感情的桥梁,严肃寡言的父亲和他所深爱的儿女中间,无形中好像有了一座墙,加上长日的寂寞无聊,使得父亲不时长吁短叹。

四年以前,我因心疼七十几的大姐、姐夫,多年服侍爸爸太辛苦,就把爸接来长住。那年爸九十四岁了,身体明显衰弱下去。每天除吃饭以外,很多时间都在睡觉或打瞌睡。厌了就要出去走路,走路不陪不放心,陪着又没有话说。就这么走到蹒跚,走到气喘。

那一个暑假,我在悲伤中度过。人都说爸爸福寿双全,可是我看见爸爸的身体,已像朽木枯槁。更心痛的是,他心灵里的光也像要熄灭了。

偏偏有几天天就还连着下雨,就连出外散步走路都难了!情急之下,我向上帝呼求,求他帮助我打开爸爸的心。

爸不开口,我就一本正经地拿了笔记本,询问他一生的种种。起先老爸还真没想和这个非他时代的女儿对话,后来挡不住记录家史的正当理由,渐渐回忆起过去几代的时事、工作和生活。

他虽然仍习惯性地保持着为父的尊严,但不时也忍不住讲一点儿时的趣事。他讲到四岁的时候,奶奶让他坐在北京家门口的小板凳上,看同年龄的小宣统皇帝坐了大车出游。讲到爷爷的严厉和背后的慈爱,又说起1927年东北大帅张作霖在奉天被日本关东军炸死的震惊。

在爸爸缓缓的陈述下,中国近代史和家史都鲜活起来,我记满了一本子,见到了爸在历史中的轮廓,也开始隐约体会出爸爸的血肉和感情。

有一天散着步,爸居然自动讲述起他外公以前作清朝蒙藏大臣的旧事。说完了,爸兴味索然地摇摇头:“过去了,都过去了,都没有用的。”然后作出结论:“真正有用的就只三件事:吃饭,睡觉,还有走路。”

我心里凄然,那不就是仅仅活着吗?能永远这样吃饭睡觉走路下去吗?我大着胆子说:“还有一件。”爸意外起来:“还有什么?”我说:“要有家可回。”爸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我再说:“要有家可回。”

爸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就不再言语了。我心里向主呼求,让爸爸有家可回吧!妈妈在世时,爸妈有最温馨的家,信主的妈妈靠着耶稣的爱把我们养大。爸爸顺着、帮着妈妈,却没有真正接受耶稣,反而认定人死了就完了。妈妈回天家三十多年了,爸总觉得自己没有家了。这种悲苦,爱他的儿女也无法分担。家,爸多需要有个真正的永远的家啊!

 

 

爷爷请吃糖

 

爸的心到底渐渐的打开了。不只是因为女儿的坚持,更是被教会里的爱所熔化。教会里就有这么几个有爱心人,有事没事地会来看望老人。他们可没有传统规矩的包袱,不由分说地拉着老人亲热。爸爸本来其实也是性情中人,这一会儿被人爷爷长、爷爷短的一叫,居然表现出了意外的真挚幽默。

爸的房间墙上挂着爷爷的照片。有一个教会里的姐妹,从小是她爷爷带大的。她想念她的爷爷,我爸爸想念我的爷爷,两个人就看着我爷爷的照片一起流泪。

万圣节快到了,爸的另一个小朋友,捧来了一个画了缺牙的南瓜。爸把南瓜举到鼻子前仔细端详,说:“好呀,它跟我一样,缺牙!”那天晚上我进爸房,他一个人捧着爷爷的照片琢磨,见到我就问:“爷爷这时候有几个牙?”我想到妈妈当年总说爷爷太凶,没有笑脸,就大着胆,有点赌气地说:“我怎么知道,爷爷又不笑!”爸居然不以为忤,尽自去镜子前漱洗。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他一本正经的到我面前来大声宣告:“我还有八个牙!”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多想抱着爸,为他的调皮欢呼,不过我还是规规矩矩的应了一声:“哦!”

一次在教会里,离聚会还早,我们正缓步走到前排入座,迎面飞跑过来一员小将,一面大声喊着:“爷爷,请你吃糖!”一面塞了什么到爸手里。我还没有回过意来,爸已经大声响应了:“那我今天晚上就不哭了!”说着将两颗糖放入胸前口袋里,忍着笑仰头挺胸大步向前就位。这样的默契,看得我目瞪口呆。

有时候我出门,请年轻的姐妹陪伴爸爸,居然偷看到原来拘谨害羞的老爸,踮着脚尖和人家比高矮,卷起袖子和人角手力。我打电话回家时,竟然听见五音不全的老爸,拉开嗓门,也不管是哪个年代的歌,就跟人高声唱和。

 

 

谁要去走私?

 

爸爸越来越像小孩子了。原来不吃零嘴的,居然爱吃起糖来,也跟儿女也开始含蓄地表达感情。爸夜里醒来,看见我还在电脑前工作,他会手里藏了糖果偷偷放在我桌上,甚至于放到我嘴里。主日学只要是我讲,他耳朵根本听不见,却一定要坐在正对面,聚精会神地看着。讲完了要我喝水,颤巍巍地坚持为我拿书包。

有一次爸问我,客厅墙壁上挂的字画说什么。我才念了半句:“大江东去,浪淘尽……”爸就一口气把苏东坡的《念奴娇》背出来了。于是乎散步的时候再不愁没话说了,只要一本古书在手,一句话作线索,就可以拉出一大串的珍宝,连《论语》都在封藏的记忆里:“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

这以后奇迹式的,爸把尘封大半个世纪的记忆宝盒一个个开启。不仅是家史,古今历史,唐诗,古文,口琴,各国民谣,二三零年代的中国老歌,专用钢琴黑键弹出的中国古曲,甚至他自己从来没用过的珠算口诀,都一一出笼了。

原来好像行将就木的躯体里,活鲜鲜地跑出来了一个人,这个人智慧、慈祥,博学像长者,却又单纯快乐地像孩子,他好像在爱里得到了自由,可以放心地返老还童。

我难得写了一首小诗,去跟爸说:“我写了一首诗。”爸兴趣盎然地回答:“谁要去走私?”我连喊了几遍“写诗”,极度重听的爸硬是想着“走私”。我忍不住大笑,就放弃了,回到书桌面前。

过了一阵子突然听见爸高声叫唤我:“小妹!小妹!”谦和有礼的爸爸一生从来没有这样地喊过人,什么事如此严重?赶快奔过去,居然看见爸好端端地坐在沙发里,“我全屋子找了你一圈找不到,只好叫了。你怎么走私的话没说完就走了?”

哎,差不多完全失去目力的爸,看不见女儿就坐在书桌前不稀奇,稀奇的是拘谨严肃的老爸爸,居然变得如此幽默自在,把小女儿叫回来谈走私!

终于让他明白了是“作诗”,没有要走私,于是乎爸就说,毛泽东会作诗,豪情万丈,秦始皇如果会作诗,一定更气壮山河;于是乎说秦始皇姓嬴叫政,于是乎李斯、赵高,刘邦、项羽都走出了记忆;于是乎我就去找来鸿门之宴和指鹿为马的典故,父女两人着实快乐了一番。

一面谈古,一面开始给爸剪手指甲、脚趾甲。捧着那一双曾经为我多年辛苦的手、奔路的脚,心里满溢的是几近神圣的感激和温暖,也分不清是对父亲的还是对神的。

然后是修脸刮胡子。小马达嘟嘟地在脸上走过,好像按摩。“你又让我瞌睡了。”好吧,索性再睡一觉,脚还没有摆上沙发,人已经睡着了!一小时以后,看见爸悠然醒来:“睡得真舒服!”满意地伸伸懒腰,回味无穷。

 

 

儿童冰淇淋

 

“爸,去买菜好不好?”“好呀!”买菜爸最开心,总是忠心耿耿地推着车子紧紧跟随,用迟钝的手指吃力地打开塑料口袋,让我装水果蔬菜。

买到一半,估计爸累了,我就问:“要不要吃冰?”爸带着害羞,甜甜地一笑说:“还是要吃的。”我为爸点着:“要一个单个的巧克力冰淇淋!”服务员说:“哦,儿童冰淇淋,七毛二!”她看了爸一眼,对着我会心一笑。原来爸就真像儿童一样等着,眼神里是欣喜和期盼。

他把车交给我,拿着冰淇淋,蹒跚地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享受。那满足的笑容,叫人一阵心疼。买好菜回来找爸,他把最后一口冰淇淋递过来说:“你也吃一点!”真像孩童一样的天真烂漫,你舔一口我舔一口的呢!人还真可以这样重享童年的幸福呢!

在落日金辉中,我们父女俩一前一后,缓步走向停车场。前头的是女儿,为看不清路的老爸带路。后边推车的是老爸,推着车脚步就稳了,又有成就感。

出门转这一圈,买了菜是其次,让爸活动了筋骨,少去了无聊,享受了冰淇淋的甜蜜和秋阳落照的光辉,我的心怀中满足而感恩。

回头招呼正走在马路中间的爸爸,想起多年前爸也是这样护卫着孩子,现在却换作了他自己,同样疏软的头发,柔和而童稚的脸庞,蹒跚的步履,认真推车的表情,更加上嘴边擦不干净的冰淇淋!以前觉得一个大人挂着冰淇淋怪难为情的,现在却恬然于这反璞归真的宝贵。走着想着,我们迎向金色的夕阳。

到家了,爸急急忙忙地帮忙搬菜。给轻的嫌不够,自己又抓了一大堆。后来到底太重了,一只脚硬是上不了台阶,自己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让我及时把菜接过手。

爸像孩子一样帮忙把菜拿出来,高高兴兴地把为他买的甜甜圈带回房间,爸变得这样的自在满足。晚饭前谢饭,爸爸安安静静地先我们低下头和肩。他那样的肃穆敬虔,全然的安息,给我一种莫名的感动,好像被带回远古的年代。

意外的门铃响了,来了一位老牧师,两位老人一见如故。老牧师说:“我们年岁大了,要知道我们人生的列车开向哪里,要为自己未来的归宿作打算。你说对不对?”

爸说:“对呀!”然后居然爸就跟着老牧师,一句接一句地祷告:“父神,我过去不承认你……谢谢耶稣为我代罪,谢谢你赦免我,以后我要信靠耶稣……”

爸的声音是响亮又迫不及待的,我终于明白这些日子来,我眼见的是一位老人,在天父的怀中返老还童,所以这样的快乐满足!

老牧师走了,爸唱着歌去漱洗,拿掉假眼、假牙和助听器,把女婿给灌好的热水瓶拿进房间。然后走来坐在我桌子对面,静静地看我写我们的一天和爸爸的生活。

九点半准时热了牛奶送爸爸上床,又会是一个香甜的好觉,明天早上去看他,又会见到一个深深的,安祥纯洁,无邪无牙,像婴儿似的笑容。

当年我抚养两个儿子,日日新鲜,享受他们的成长。真没想到今天孝养父亲,居然也天天有新的温暖,新的发现,也是享受。啊呀,夕阳无限好,不怕近黄昏,因为今天的夕阳,明天还要升起来,成为为更灿烂的朝阳呢!

 

 

作者生于重庆,长于台湾。曾任教于美国密西根州立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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