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内容简介:夕颜从崩溃中站起来,找到了符合她专业的工作,迈出了重新生活的第一步。
文/叶 子
十六
我步履轻快走进主管Jack的办公室,“Jack,你找我吗?”
“哈,是啊,颜,快进来。”这个和气的老头满面笑容,“快请坐。”
“颜,记得吗,你到这里工作,到今天整整七个月了。”
“是吗?时间真是快。”我微笑。真的,第一天来上班好像就在昨天呢。
“颜,今天我非常愉快、荣幸地告诉你一个决定,你准备好了吗?”Jack顽皮地冲我狭狭眼,把他的宝贝烟斗衔在嘴角,活像刚从一部卡通片里走出来。
我开心大笑,“Jack,我有两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儿,我随时都准备好接受她们带来的惊喜。”
“哈,让我们来瞧一瞧我这个老天使带来的消息,能不能与那两个小天使的相比。”Jack摆动胖胖的手臂作个展翅的动作,然后笑咪咪说:“颜,从今天起你是实验室的专案组长。怎么样,我这老天使的消息如何?”
我大吃一惊,“啊,Jack,这,真的吗?这太意外了,怎么是我呢?我才工作了七个月啊。”
“可这是精彩的七个月啊,亲爱的颜,确实是。与你工作的这七个月,对我们所有人都是愉快和幸运的经验。颜,在这七个月里,你用心做你的任务,迅速从新手变成专家,你很多次不声不响帮别人弥补疏忽,你建议建立更完善的实验室器材使用记录,使我们的日常试验损耗大为降低,你最先应用交叉培养试液技术再推广到全组,使我们的试验效率提高一倍……
“颜,你知道吗,在我们开会讨论由谁担任专案组长的时候,每个人都说,为什么要讨论这个问题呢?怎么,难道是颜要另谋高就了吗?难道颜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吗?每个人都这么说。我们历来开会,没在一个问题上这么一致过。
“现在我可以恭喜你了吗,颜?”
我站起身,实在找不出言语表达心中感慨。我含笑接受了老好Jack一个大大的“熊抱”。
走出Jack的办公室,我一脚高一脚低,怎么都像腾云驾雾。
索性停下脚步,我站在走廊临窗,偷偷掐了自个儿一把。
真的是真的吗?真的是我吗?
凭什么是我?没有理由是我呀,真的!学历,资历,经验,人际……怎么会是我?!
竟然是我。
“宋莲宋莲怎么办啊怎么办,我我,我真的看不懂。”我初上班时惊慌失措的声音还在耳边,“检验报告长什么样?好多单词字典里都没有。样品上标的温度是摄氏还是华氏?……”上班头些天,我就差把宋莲的电话打破。
宋莲尽了力,可她的工作跟我的完全不同,大部分时候她也爱莫能助。
“我不行了,我真不会。”急到关头,我们俩各自抱着电话眼泪汪汪。
“夕颜,你不会,我也不会,可是你知道,我也知道,有个人肯定会,而且肯帮你。”
每回都是我们俩抹了眼泪一块儿祷告,“父神啊,我们在这里单单仰望你。”
“父啊帮助我们,只有你,是我们智慧与能力的源泉。”
“天父,现在我只剩最后一瓶试液了,你来教我操作,让这一次不再加热过度了。”
天地良心,在我报废了不知多少瓶试液后,那天的最后一瓶试液竟然真的没有加热过度,让我顺利完成了试验报告,在最后限的最后一分钟里。
后来全实验室的人都知道了:颜有一件“秘密武器”,任何难题攻无不克。
这“秘密武器”就是仰望上天。
十七
其实,这件“秘密武器”是宝宝贝贝教会我的。
上班路上,装着我们娘仨个的老爷车拐出楼区,还没捱上大路,就没声没息自己给自己罢了工,歪在路边趴了窝,任我怎么重新发动,恳求它,恐吓它,它理都不理。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半天连路过的车都没一辆,我跳下来绕着车团团转,料峭春寒里生生急出一身透汗,束手无策。
宝宝的小脑袋从车窗探出来,“妈妈,你为什么不祷告呀?你祷告啊,车车就开了。”
我向她发出少有的怒吼,“宝宝你闭嘴,不准烦我。”
宝宝不怕我,自己解开儿童座椅的带子溜出来,“妈妈妈妈我帮你。”
我没空理她。
她跑到车门外,踮着脚,两手伸得高高的,按在车窗上,贝贝在车里整个小身子扑在窗上,两个孩子隔着玻璃,四只小手按在一起。
她们俩念念有词,“天上的阿爸父,妈妈的车车不跑了,请你来帮妈妈修好车车,妈妈要上班,宝宝和贝贝要上学,谢谢你阿爸父。你最好了。”
我抱着手站一边,看着两个小人儿,心里一阵悲凉,她俩为什么不是一个二十岁,一个十八岁,虎背熊腰的棒小伙子呢?那样的话,“他俩”伸个懒腰就把车推走了。
“妈妈你来开车呀,车车好啦。”宝宝大声叫我。
我没好气地白她一眼,一边随手拧了一把车匙。
天呀!只觉车身浑身一震,嗡嗡作响,居然,发动起来了!
我又惊又喜尖叫起来。
宝儿贝儿使劲拍巴掌,“噢,噢,车车能跑了耶,车车好啦。噢,噢。”
我顾不上别的,赶紧把她俩重新塞进座椅“绑”好,一脚踩下油门,直冲出去。
“妈妈,我说我能帮你的。”宝宝得意洋洋。
“这是谁教你的?“我一边开车一边问。
“妈妈你真笨,”宝宝一本正经教训起我来,“童奶奶上礼拜天给我们上课的时候不是教了吗?是上帝说的呀,你们大人碰到不会的事情,就像我们小孩子一样祷告,天上的阿爸父就来帮你了。”
我没话,竟然汗颜。
“妈妈妈妈,阿爸父帮你修好车车了,你还没说谢谢呢,你真没礼貌。”宝宝继续不依不饶。
贝贝帮腔,“妈妈没,没,猫猫。”
我失声大笑,“是,是妈妈笨,妈妈没猫猫,哈利路亚,感谢主!”
“妈妈你记住,下次碰到不会的事情,要像我一样啊。”
十八
宝宝这孩子,现在话怎么这么多?
问题也多。还有我不能回答的问题呢。比如,
“妈妈,爸爸为什么老不回家?”
“你没有爸爸。”我斩钉截铁回答。
“那别的孩子为什么有呢?”宝宝真的很困惑。
我别过脸装没听见。眼泪快掉下来了。
父神啊,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样来回答孩子呢?
星期天上完主日学,宝宝兴高采烈,“妈妈妈妈,今天我问童奶奶了。”
“问什么了?”
“问为什么别人有爸爸我没有,贝贝也没有。”
我停下手里的活儿,“童奶奶怎么说?”
“童奶奶说,每个人都有两个爸爸,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如果小孩子在地上的那个爸爸老不回家,天上那个爸爸就特别地多爱这个小孩子,特别特别地多爱……”
“好,好,宝宝,那你也要这样告诉妹妹,知道吗?”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宝宝昂首挺胸,一副小英雄的模样,忽然又问,“妈妈,那,那个人,那个人,你还要我去找那个人吗?”
“哪个人?”
“你说的呀,你怎么忘了,你以前老跟我说老跟我说,宝宝,你快长大,长大了一定去找那个人算帐。妈妈,你还要我去找,找那个人,吗?什么是算帐啊?”
宝宝晶莹透彻的双瞳紧紧盯着我。
“我,我这么说过吗?”
“你说过的呀,你老说老说,你说得我都烦了。”宝宝皱着眉头,一脸严肃
“妈妈以后不说了,好不好?”
“嗯,这就好了嘛。妈妈你要记住呀,你要像我一样,就好了……”
我笑着把她搂进怀里,在她的粉团小脸上“啃”了一口,“好,好好,妈妈保证,妈妈保证以后要像你一样。咱们,跟贝贝,咱们都有天上的爸爸,多好。咱们不怕。”
十九
我站在窗前,直望到蓝天白云里去,任自己的思绪飘飞。
我慢慢向实验室走,脸上有止不住的笑意。
天上的阿爸父呀,谢谢你,你真好。
我真的像宝宝平时一样地说着。
一脚踏进办公室,轰的一团欢呼把我吓一跳。满屋人都在笑在鼓掌。
“颜,祝贺你。”
好多个声音都在说。
我感动得双眼潮润。这一班朝夕相处的同事,就像是一组专门为我挑选搭配好的祝福礼物,有的活泼,有的亲和,有的豪气,有的精悍,脾气秉性各异,却相处得如同兄弟姐妹。在我刚开始战战兢兢面对陌生任务的时候,伸出援手鼎力相助的是他们;我碰上疑难一筹莫展的时候,跟我一块发愁一块想方设法的是他们;我偶尔加班加点的时候,接了宝儿贝儿到办公室帮我照管的是他们;眼下兴高采烈为我真诚祝贺的,还是他们。
大家伙儿闹着要接上宝宝贝贝,一起去吃中餐庆贺。我欣然答应。
“夕颜?是你吗?”
在中餐馆,一屋子热闹鼎沸中,我听见一个声音在迟迟疑疑叫我的名字。
我擎着酒杯,笑吟吟回头,看见站在我身后的人。
“夕颜,真的是你,我,我差点不敢认,真是你。”
“你好,子明。”我平静与他四目相交,“你驻颜有术,一点都没老嘛。”
“你,你变多了,完全,变了,”周子明不胜惊讶,“夕颜,你,变成另一个人了,你,你变年轻了,真的。”
我们两人无言对视了几秒钟。
在那些无眠疯狂的夜里,我无数次设想有朝一日与子明相逢,我将迎以怎样的眼泪,怨毒,或者幽叹,还是强颜欢笑?
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像到,当我真的与他重逢,我由衷而平静,向他璨然微笑。
“这些是你朋友?你,有这么多朋友?”他还是一脸不能置信。
“是,都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同事。”
他简直怀疑自己听错。
不由从头到脚打量我一遍,自语般地,“没想到,想不到。反正你真的变了。”
“是,我确实被改变了。”
周子明好像很费劲才确认我真的是顾夕颜。
“你,还去那个,什么教会吗?”
“去呀。我还是儿童主日学老师呢。”
“有时候我也想,也许每个人都在不同种程度上需要某种信仰,作为在现世烦恼中的逃避,安慰,或者激励。我也想去,看看吧,可是一直没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真的相信,毕竟学了这么多年科学。”
“子明,也许信仰与你的科学并非矛盾不可并存,也许,尝试打开你的心,你会发现有足够的理由。也许,你会发现根本不需要理由了。”我真诚道。
“看,那是宝宝和贝贝,都长大不少,是不是?”我不掩饰满心的喜悦跟骄傲,指给他瞧。
他隔越重重人影,伸长脖子看过去,眼神温柔热切,“我,能去跟她们说句话吗?”
“去呀,不过她们不一定认识你了。”
一桌人都在围着两个小女孩转,让他没法靠近。而宝儿贝儿对他完全没有反应,管自跟我的同事们玩得翻天覆地。
“宝宝现在像个开着的收音机,不停地说话,睡着了都嘴里念念有词的。贝贝淘气得不得了,像个小尾巴跟着姐姐满处跑。对了,宝宝已经会自己上厕所了。”
“宝宝以前不会自己上厕所吗?”周子明饶有兴致地听,蛮认真地问。
我不由失笑。
“对了,你们的孩子该快满周岁了吧?是男孩还是女孩呀?”我真心关注。
周子明一愣,接着整张脸都黯淡下来。
二十
他支支吾吾。
“怎么?”
“那个,什么,其实,她,她根本没有怀孕,她怕我变卦,要逼我做抉择,其实她想抓住我通过我解决身份……”声儿越来越低
我的目光越过他,“那边,那,就是,她吧?”我的心跳突地快起来,然后慢慢恢复。我端起杯子,轻抿一口。
桌边,一个女子清秀背影,长发垂肩。
他几乎看不出来地点点头。
“你过去吧,别叫她久等。”我说,“孩子的事别担心,你们俩会有孩子的。要是个男孩你可乐了,你一直想有个儿子的呀。女孩也好,女儿会是你的贴心小棉袄呢。”
话一出口,我和他盯着对方,都张口结舌。
我自己先大吃一惊,这是我说的?
这简直不可能是我说的。这是面对周子明呀,还有那个跟他合手操刀,朝我心上狠狠捅了一刀的女人。在那一个接一个无眠的夜里,他和她的名字在我舌尖上咬碎过多少回?
我曾经反反复复设计导演的台词都哪儿去了?眼前的周子明不正适合我上演扬眉吐气之快意恩仇大结局?
我为什么没冷笑着扇他一个耳光?我怎么没手指着她哈哈大笑?
我检视内心,那些曾经积累深藏的埋怨,恨意与苦毒结成的弹火,是在什么时候消失无踪的?
电光石火间,我心头忽地一片澄明。
是的是的,我在心里给子明和那个女人盖的那座仇恨的监狱,已经被拆除得一干二净,这才会有空间,重建起今天的新天新地。我心中对“负心汉”的囚禁解除的那一天,得到释放的是一个新顾夕颜。
而且,我完全明白,这一切,是谁做的!
再正视子明,毕竟作过十余年夫妻,我看得出他内心也在发生一场地震。
他磨磨蹭蹭,又期艾了一会儿,半吞半吐地,“夕颜,你记不记得,后天,后天你和我的分居协定到期……”
“呀,真的,瞧我这记性,”我拍拍脑袋,“对呀,我们的分居协定是十八个月,可不是后天到期,我完全给忘了。”这个日子曾经刻在我脑子里。可是我真的忘得一干二净。
“其实,也就是说,那个,我跟你的,婚姻关系,在后天之前还是在法律上存在的,是吧?那个,我们……”他的眼睛莫名复杂,闪烁看我。
我的笑容坦然轻松,“是啊,从后天起我们的离婚就在法律上正式成立了,时间过得真快,不是吗?”
聪明如周子明,怎么会听不懂,看不懂我呢?
他的身形好像忽然矮了一截。
“那,好,嗯好,我,那我……”
这时同事们开始叮叮当当敲酒杯,大喊,“干杯,Toast,Toast。颜,Toast!”
“请替我向她问好。”我向子明颌首,转身重新加入满桌的欢声笑语。
大家纷纷举杯。
“这一回为了什么干杯呀?”
真是个问题,我们一伙人刚才已经为能想得起来的理由干杯过若干巡了。
“呀,真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颜升职,孩子们健康可爱,每个家庭幸福,股票升值,工作顺利,世界和平……还有什么啊?”
“不是没有理由庆贺,实在是应该庆贺的太多了。”
“要不,这一杯,就为了有太多理由庆贺和感谢而干。”
“其实,我们大家都在这里,有平安有快乐,我们还需要找别的理由吗?”
“好啊。咱们就为这个干杯。”
“太好了,干杯。”
“干杯。”
每个人,连宝儿贝儿都挤在中间,把手里的杯子举得高高的。
我向坐在不远处,一直朝我们望过来的周子明微微举举杯,祝福你,子明,真诚祝福你,你和你的爱人。我真的知道,有位爱我救我的神,他是怎样地爱着我,也是怎样地爱着你的。
我将杯一饮而尽。
每个人都在笑。
是啊,我们还需要理由吗?(全文完)
作者来自北京,现住美国马里兰州。她在本刊刊登过的小说已集结为小说集《花开的声音》。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