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齐宏伟
诗歌是饥饿的事业——曼德尔施塔姆
善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绝望的表现——卡夫卡
铜像的泪水
俄国诗人阿赫玛托娃,有段时间常去探望在列宁格勒监狱的儿子。有一次,她正在监狱外排着长长队伍要给儿子送食物时,排在前边的一位妇女认出了她,凑近她的耳朵问道:“您能描写这儿的情景吗?”女诗人望着她那张写满了饥饿的、嘴唇发紫的脸,说:“能。”
阿赫玛托娃其实知道这不是一个写作能力问题,而是作家的心灵正视苦难的力度问题。所以,阿赫玛托娃在《安魂曲》组诗的《尾声》中要求在列宁格勒监狱门口建立象征着饥饿、苦难和漫长等待的纪念碑——
假使这个国家在将来某个时候,
想要为我建造一座纪念碑,
我将答应这一盛典,
但只有一个条件——
………
要建造在这儿,我整整站了三百小时的地方。
他们怎么都不肯为我把门栓打开。
………
让那僵冷的青铜塑像的眼睑,
像融雪簌簌地流下热泪。
让监狱的鸽子在远方咕咕叫鸣,
让轮船在涅瓦河上平稳航行。(注1)
艺术是从监狱飞出的鸽子的咕咕鸣叫,提醒我们自由的可贵,和对我们自由匮乏处境的清醒注视。
而与阿赫玛托娃同时代的奥地利小说家卡夫卡(Franz Kafka),也是这样一位清醒注视时代的饥饿和自由之匮乏状况的艺术家。
卡夫卡临去世时,在病床上通读自己的小说《饥饿艺术家》的校样,读着读着就流下了泪水。以前我一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一读再读这篇小说也实在不知道它在说什么。尽管我知道,瓦尔特比梅尔认为这是在讲意义向荒谬的倒转,是自由的颠倒(注2),米兰昆德拉认为,卡夫卡精神的实质是一种喜剧精神和反浪漫主义、反神圣的自由精神,并极力嘲笑人们从卡夫卡作品中所读出的宗教意味。但我还是觉得摸不着头脑。
直到有一天,我又重新打开《饥饿艺术家》来读,读完之后终于发现,自己明白这篇小说在说什么了。这篇小说说的就是:时代的饥饿、艺术的悲怆和自由的匮乏。
芜杂与贫瘠
我又翻到了诗人王家新的《饥饿艺术家和卡夫卡的工作》这篇文字。他用自己在欧洲流浪的生存体验来质问今天的时代:“但在时代的这种加速度中,谁能留下来和诗歌守在一起?谁能继续付出个人的一切,以解决诗歌本身的饥饿问题?时代的主题仍然是诱惑:钱、权力、名声。怎样抵制这样的诱惑,恐怕连老浮士德在今天也会变得虚弱无力。”
王家新正是从这一角度理解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的:“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仍坐在小广场上:那里并不是没有可吃的,但他们体现的却是饥饿本身。因此在人们的嘲笑声中他们仍会将这一饥饿默默地坚持下去。”(注2)
从他的阐释中我也知道了卡夫卡为什么流泪:原来卡夫卡从饥饿艺术家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理解是难的。不在乎一个人的名声、学识和地位,而在于有没有对生存的洞察和带着体验的投入。我不敢说王家新和我解释卡夫卡的这篇小说就一定准确,但我发现从这一角度,确能把这篇小说深入、连贯地贯穿起来,也符合卡夫卡一贯的小说主旨。卡夫卡如此深刻地写出了人类的失败和困境,所以昆德拉对卡夫卡的这种人本主义式的骄傲和虚无主义式的幽默解读,并不合适。
卡夫卡对时代的饥饿之透视,使我想起了爱的使者修女特瑞莎(1910-1997)。她看到了这个时代真正的贫穷不是没有钱,而是贪婪的人占用了他们弟兄的产业;她看到这个时代人们流离失所不是没有房屋,而是没有充满爱的家庭;她看到这个时代人们痛苦不是因为经济不发达,而是得不到尊重。
耶稣在十字架上说:“我渴了。”(注3)她听到了。于是,她走上印度加尔各答的街头,走到了穷人中间。基督在十字架上倾身下倾的姿势,充分流露出上帝的饥饿和苦弱。西元前8世纪以色列先知阿摩司早就大声呼吁:“主耶和华如此说:日子将到,我必命饥荒降在地上。人饥饿非因无饼,干渴非因无水,乃因不听耶和华的话。”(注4)先知藉超验之光洞穿时代的芜杂和繁多,看到贫瘠和饥饿。
饥饿艺术家
在一个饥饿的时代,艺术是饥饿的
在《饥饿艺术家》中,饥饿艺术家都是痛苦的。他渴望得到赏识,但遇到的只是误解、猜疑、利用、漠视直至虐杀。饥饿艺术家对艺术有着真诚的献身精神,一直盼望着自己的饥饿艺术能超越四十天的极限,达到一个登峰造极水平,这是他内心深处的第一强大动力;另一动力就是盼望能得到观众的赞赏,在众人中找到知音。
这两者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都非常宝贵且无可厚非。艺术无非就是对人类生存局限的透视,和对这种局限的挑战;同时,艺术有着根深蒂固的诉说的愿望,艺术家把自己发现的真相告诉别人,以期引起别人的激动。
相传伯牙跟成连学琴,但总不能臻于化境,不能“移感情”。于是成连把伯牙带到蓬莱岛。这时伯牙才体会到天地自然的奥秘、伟大和庄严,以及人类的渺小、脆弱和肤浅。而奇怪的是,这种对人类生存的虚幻性和脆弱性的认识,反而有助于伯牙借助音乐,把对大自然和人类的赞美传达出来。他终于能“移感情”了。
之后,他要把这种赞美和发现,借助音乐告诉人们。只是没人能理解,直到遇见了钟子期,就是所谓“高山流水遇知音”。惜乎子期早死,于是伯牙摔碎了琴终身不弹。可见发现的冲动和交流的冲动,是艺术的两大根本动力。艺术一旦没有了这两大动力,就不复存在。
《饥饿艺术家》写的就是这样的悲剧。饥饿艺术家出于对艺术的热爱,自愿参加饥饿表演,但经理所想到的只是利用他来赚钱,所以,经理给他规定了禁食时间:四十天。因为这已够刺激观众,又不至于使艺术家发生危险。
饥饿艺术家不能决定自己表演的时间,对此他无能无力,只能痛苦地眼看着表演中断。他对此怒气冲冲,甚至伤心丧气;经理就藉机解释这是艺术家濒于崩溃的征兆,更应赶快结束。经理还把精心准备的饥饿艺术家的“濒临崩溃”的照片给观众看,好说服大家相信饥饿表演到这个阶段已达到顶峰。
当然,还要举行禁食结束和进食仪式来反衬禁食之隆重,才可满足观众的心理。因此,经理早就安排好了两位女士来搀艺术家,当一个小姐被吓哭之后,也早预备好仆人来接替她。
之后,经理就给半昏迷中的艺术家灌流质,否则在艺术家清醒的时候他是拒绝进食的。整个仪式就这样圆满收场,经理获得了钜额收入。经理在乎的不是艺术而是收入。所以,执着于艺术的艺术家非常痛苦,但又不能自己跑去演出禁食,只能被经理摆布。
遗憾的是观众照样不能理解艺术家。谁也不可能完全在艺术家身边监督他有没有偷偷进食,就几个人一伙组成小组。他们不相信艺术家纯粹是出于对饥饿艺术的热爱而进行禁食,不相信艺术家表演期间即使强迫他进食他也拒绝。于是,他们故意远远在一个角落里,要给他偷偷进食的机会。
这种看守最让艺术家痛苦。艺术家只好打起精神来唱歌,好表明自己一整夜都没有进食。然而这只会使监督的观众认为,艺术家高明到可以一边唱歌一边吃东西而已。猜疑破坏了艺术的品质。艺术家最喜欢的看守,是死死盯住他的看守,他情愿陪他们聊一个通宵,早晨还自掏腰包请他们吃早饭。这又使别人认为艺术家在贿赂看守。
没有一个人像饥饿表演艺术家那样对自己禁食的状况更清楚,他可问心无愧地说自己是真在禁食四十天。按理说他应很满意自己的表现,但惟独他对自己最不满意。因为饥饿表演是非常简单的事,是世界上最轻而易举的事,他因这样简单的事引起这样的轰动而感到非常惭愧。
但如果他这样说出来,大家就会认为他这是在自我吹嘘,或者根本就把他看成一个江湖骗子。所以,饥饿艺术家常处在暴怒之中,这个时候人家就会说,这是因饥饿造成的。“反对这种愚昧的行为,反对这个愚昧的世界是不可能的。”(注5)这里种种的猜疑、误解和隔膜,使艺术家难觅知音。而且,“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饥饿艺术家对自己的表演也极不满意。
冷漠的宣判
甚至连这样,也是以前时代的事。现在的时代,人们已完全遗忘了饥饿表演。于是,饥饿艺术家出于对饥饿艺术的热爱,竟不惜和一家马戏团签约,以随心所欲表演饥饿艺术。只是,无论他怎么努力,也不能唤醒大家对他的关注了。观众一批批涌向兽畜场,只在路过时才看一眼他的笼子。后来干脆就没人注意到他了,甚至连记载禁食日期的布告牌,都没有人想到要换上新的。
人们这种见怪不怪的态度,给艺术家的命运做了宣判。而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一个人对饥饿没有亲身感受,别人就无法向他讲清楚饥饿艺术”(注6)。完全不被理解,不被注意,饥饿艺术家心情沉重,虽然他明明过了规定的天数还在毫不费力的表演。
后来,表演终告结束,皆因一个管事看见空了一个很大的笼子,说不清楚为什么让它闲着,直到一个人看见了记数的牌子才想起了这位艺术家。饥饿艺术家此时已在弥留之际,他微弱地对大家说:我一直在希望你们能赞赏我的饥饿表演。听的人附和说赞赏。艺术家说:但你们又不该赞赏,因为我只能挨饿,没有别的办法;我找不到适合自己胃口的食物。他还想饿下去,结果人们把他和腐草一起埋了,笼子里换上了一只小豹。
小豹什么也不缺。看守们用不着思考良久,就把它爱吃的食料送来,它似乎都没有因失去自由而惆怅;它那高贵的身躯,应有尽有,不仅具备着利爪,好像连自由也随身带着。它的自由好像就藏在牙齿中某个地方。它生命的欢乐是随着它喉咙发出如此强烈的吼声而产生,以致观众感到对它的欢乐很是受不了。但他们克制住自己,挤在笼子周围,舍不得离去。(注7)
这是最为精彩的小说结尾之一。小豹的结局和饥饿艺术家的结局,形成又一组非常强烈的对比。小豹不像艺术家对食物那么苛刻,以至于看守不用思考良久就拿来了它爱吃的食物。小豹是不会拒绝饮食的,它甚至都没有因自己失去自由而惆怅,反而对自己的处境表现出了高涨的欢乐,这和艺术家经常对处境失望和不满也非常不一样。
通过小豹,我们不是更能认识艺术的悲怆和时代的饥饿吗?
真正的困境
作家史铁生区分人和动物的不同,说天地间会自杀的只有人类,而动物不会自杀,哪怕鲸鱼也不会像人一样有意识自杀(注8)。所以,他回答为什么写作就是为了不至于自杀。从《饥饿艺术家》中我们可以引申说:人是会禁食的活物,动物不会有意识地禁食。因为动物按照本能的法则来生活,人却可以超出本能来生活。
再进一步,我们可以继续总结为:人是会悲怆的活物。只有人才能真正发现自由的匮乏,动物不会有意识地对自己的处境表示忧思,动物不会对自由的匮乏表示忧虑。所以,小豹是欢乐的,而饥饿艺术家则是悲伤的。《饥饿艺术家》正是通过艺术家走向自杀的结局,向世人揭示自由匮乏、时代饥饿和艺术悲怆。
动物对自己的处境缺少批判,惟有人会通过艺术,表达对这个世界缺少食物的不满。我们的肉体并不缺乏食物,感到缺乏食物的正是我们的精神。我们在一个贫困的时代,几乎找不到喂养我们灵魂的食物。但我们却又缺少对这样现状的关注。
我们缺少认识和批判,于是大多数人活在本能中,就和动物差不多,和一只巨大的甲虫差不多,和涌向兽畜场的人流差不多。我们根本上缺少自由但自以为拥有自由,和那头在笼子里的小豹有什么区别呢?所以,艺术家就像那位饥饿艺术家一样,向我们展示自由匮乏和食物匮乏的状态,向我们展示“虚无”。
艺术是空洞,是巨大的空洞,令我们看见无底深渊,让我们胆战心惊,不愿正视我们生存的真相。但我们多么缺少对自由匮乏和食物匮乏的体验,我们没有体验过什么叫“饥饿”,不理解艺术家在做什么。哲学是学死,史学是忆死,文学是说死。这都不是我们所愿意面对,所愿意理解的。于是我们掉转身去,宁可去看那些鲜肉(性)和死肉(暴力)的作品,而不愿看“饥饿”表演,那只会败坏我们的胃口。
那个强壮、精力旺盛、好胃口的世界,是永远不会理解孱弱、自我虐待、自卑的卡夫卡式世界的。这也正是小豹的世界和饥饿艺术家的世界之对立。格罗斯和开尔文在《文学导论:小说》中认为,《饥饿艺术家》充分写出了艺术家和大众的对立状态,写出了艺术家的悲剧性质。
他们认为,若是把饥饿艺术家仅仅当成牺牲品是不对的,因为这位艺术家有着对艺术的真正热爱,甚至为了艺术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他以惊人的耐力,公然宣称艺术高于生活,临死之前,还请求世人原谅他精神高傲并说出自己生命的困境:找不到食物吃。“他不是调整自己的生命,而是否定了维持生命的肉体功能,其结果就是枯萎而死。很可能,世界越来越像那只小豹,而艺术家却不能孤独一人在笼里活下去,他被时间和人们遗忘了。不管时间和人类多么残酷、野蛮,本应都在时间中起作用。”(注9)
难胜的托付
艺术家的悖论,就在于他遭到大众严重误解,但没有大众他的表演就没有任何意义,他渴望得到赞赏却不可得;而假若他真得到了赞赏,又非常惭愧惶惑,因他没有什么高妙的本领配受这样的赞誉。他只不过在禁食而已,表演着人人都可以表演的饥饿,他的艺术本身消解了艺术的崇高、伟大。
他认为艺术高于生活,但假若生活都不存在了,艺术也就不能立足。当他的艺术表演达到顶峰状态,他的生命也就萎缩到零点状态。艺术胜利了,他就死亡了。而他一旦死亡,艺术的胜利又变成一场空。
于是艺术就成了一种悲怆的宿命:用自杀的方式给从来没有自杀体验的人讲述死亡,用自愿接受奴役的方式向匮乏自由的人讲述自由。这几乎是难以胜任的托付。
在这个饥饿的、不再需要艺术的时代,在这个属于小豹的时代,诗人何为?
在卡夫卡看来,艺术不能拯救人类,但一旦把艺术家和腐草一起埋葬了,最后一丝自由的精神养料也便葬送了。
耶稣说:“你们饥饿的人有福了,因为你们将要饱足”(注10)。这里的饥饿其实是心灵的饥饿,只有承认自己饥饿的人才有饱足的可能。在这个餍足流油的时代,人的内心深处却如此饥饿和荒寒,莫不只有这些敏感的诗人们才知道?所以,他们夜不能寐,起来走遍大地?或者以自戕的姿态在人间高蹈?
难道,再也没有其他的解决之道?
注
1 阿曼达·海特:《阿赫玛托娃传》,蒋勇敏等译。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第144页。
2 王家新:《饥饿艺术家和卡夫卡的工作》,见《智慧的饥饿》,萌萌主编,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年版,第280、281、283页。
3 圣经《约翰福音》19章28节,中文和合本。
4 圣经《阿摩司书》8章11节,中文和合本。
5 卡夫卡:《卡夫卡小说选》,孙坤荣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44页。
6 同上,第247页。
7 同上,第249页。
8 史铁生:《答自己问》,见《史铁生文集》(第2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407页。
9 Theodore Gross & Norman Kelvin, An Introduction to Literature Fiction. Random House, New York, 1967, P.192.
10 圣经《路加福音》6章20节,中文和合本。
作者1972生,文学硕士,现在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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