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生存于当代

 

“当代”有什么好留恋的呢?它让我生于中国农村的黑暗,长于左倾文化的狂燥与仇恨,扑腾于现代艺术的绝望与虚无。

 

 

 

文/江登兴

 

 

 

苍白的逃城

 

在塞外的天空下读有关明史的文章,看到“剥皮萱草”那黑暗的一幕,不禁扼腕长叹。朋友跟我说:“有一篇文章写道,作者‘愿意’生存的十个时代,其中有一个是宋朝,那时好几代皇帝没有杀过一个知识份子,政治开明,经济繁荣。”

我脱口答道:“值得一活的时代,不在乎经济有多繁荣,财富如何增长,国力有多昌盛,政治如何‘皇恩浩荡’。一个时代值得一活与否,在乎它为活在其中的个体生命,提供了怎样的可能性。”

“我愿生存于当代!”我说。

“当代”有什么好留恋的呢?它让我生于中国农村的黑暗,长于左倾文化的狂燥与仇恨,扑腾于现代艺术的绝望与虚无。“当代”使我自幼年起饱受贫寒,因为教育体制的弊端,又使我在本应最快乐的青少年时期,陷于无穷的书山题海,学到的只是一些基本上没什么用处的死知识。“当代”使我在正当成年时,在三个月内失去了父母。“当代”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然而我愿生存于当代,在中国。

在这样的时代里,做为一名知识份子,进入体制内被豢养的道路已经断绝,不然我也许已经成了“被豢养起来的大多数”。做为一个知识份子,最大的社会功能,无非是“邦有道”时,对当代问题展开对策性研究,并提出建设性的方略乃至把它付诸实施;邦无道时,对不公义、不人道的事展开批判,所谓“站在门外骂街者”是也!

然而在当代,进行建设性实践几乎无门,“站在门外骂街”等于找死。在当代,由于我们要面对的,不仅是形而下的生存困境,更要面对“形而上”的困难:在发展的层面人的基本权利的实现上的困难。

然而我愿生存于当代。

不论时代的潮流如何变幻,人始终渴望对于心灵本身的回归。人们常常“赞赏山岳的崇高,海水的汹涌,河流的浩荡,海岸的逶迤,星辰的运行,却把自身置于脑后。”(奥古斯丁)。然而在当代我们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就是回到自己的内心,回到自己心灵的天空下,回到自己心灵天空的孤寂下。

在自己心灵天空的孤寂下,鲁迅说:“天地有如此之静默,我将长啸并且歌唱。”多少人在与自我孤独的对峙中饱受煎熬,更多的人因为面对自我孤独的恐惧,而逃向渲泄中的快感,这正是当代消费主义文化盛行的原因。毒品、性交易、纸醉金迷,这是这个时代心灵苍白者的逃城。

 

 

盾牌的后面

 

其实没有来自永恒的救赎之光,人在心灵中的求索是不会有结果的。从鲁迅到九十年代自杀的诗人们,他们的宣言是:“盾牌的前面是空虚,盾牌的后面也是空虚。”所以鲁迅说:“只能由我来肉搏这空虚中的黑暗了。”

黑暗与空虚是能肉搏的吗?鲁迅这位当代精神界的刑天,挥舞那如戟的巨笔,所指向的就是那人类心灵深处无边的黑暗。是啊!“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也就剩下这一身格格作响的肉和骨头,与这个时代精神内核的空虚之魔对峙于无边的荒原了。

那天,从这人类精神的荒原上仰望,我看见了他,“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约翰福音》1:4)我愿生存于当代,是因为我看见了这光,虽然我曾经认为“人活上七八十年终不免一死,不如趁早了结。”又如我的朋友所言:“人们都说要为了幸福而奋斗,而我要问的是幸福到底是什么。如果我连什么是幸福都不知道,我又何必奋斗呢?”

然而在这个个体心灵求索的尽头,我望见了你,我的生命之主:

“你必将生命的道路指示我。

在你面前有满足的喜乐,

在你右手中有永远的福乐。”

──《诗篇》16:11

 

“我呼求的日子,你就应允我,鼓励我,使我心里有能力。”

──《诗篇》138:9

虽然我曾说:“自由首先是心灵的自由。”不管世界如何邪恶,执政者如何不公义,我要让我的心灵只属于我自己。它高于民族,高于政权,高于集体,高于家庭,我一定要在这个世代里保持心灵这一片方寸之地的自由。

然而,如果没有救赎的光,只有心灵自由又怎么样呢?那种自由只是对这个“吃吧喝吧,因为明天就要死了”的世代的拒绝,而向自己的内心做的最后的退却。那种对自由的坚持,只是在一片汪洋大水中,力图持定一叶漏水的小舟。

 

 

尘世羁旅中

 

然而,今天,因为信仰,头顶开了一片无限的蓝天。我知道,有你,我并不孤单。我知道:“我来了,为要照你的旨意行。”(《希伯来书》10:7)我的生命之主啊,我知道,你把我差到这个世界上,在羁旅尘世中有你的使命和托付。因为对你的信仰与信靠,我知道自己的罪性,也知道让我心中对良善的渴慕,服从于你的绝对道德命令的指引,在这个充满诱惑与试探的世代,真正行出你谦卑温柔的样式来。

在这样一个艰难世代中,因为你,我生命之主的教导,我努力:“总要效法那些凭信心和忍耐承受应许的人。”(《希伯来书》6:12)在与这样一个艰难世代的对峙中,是你给了我力量,相信:“那等候耶和华的必从新得力,他们必如鹰展翅上腾。”(《以赛亚书》40:31)是因为对你的信靠与仰望,“在你以外有什么神为等候他的人行事呢?”(《以赛亚书》64:4)因为你,我们“在无可指望的时候,因信仍有指望。”(《罗马书》4:18)

人生是如此容易陷于自怨、自怜。回归心灵的自由,在个人的小天地中玩“小国寡民”,又能怎么样呢?是因了你的慈爱,使我们看见这个世代的创伤与苦痛。我的心灵曾经如此麻木,在母亲自杀后仍能在别人面前装出最乐观的笑容。然而,今天,为什么一次次想到中国,在为中国祷告时,你让我如此泪流满面。

这样的中国不再是我过去左倾狂热时想据为己有的“万里江山”,这样的中国是麻木、迷茫、苦难中的个体生命的集合体。“但愿我的头为水,我的眼为泪的泉源,我好为我百姓中被杀的人昼夜哭泣。”(《耶利米书》9:1)

是什为让这世代的痛苦如此煎熬我们的心?是出自于你的爱!虽然我们的力量如此卑微,我们仍可以“在没有公义的地方争取公义,在没有爱的地方付出爱”(程真语)。

那么生存的艰难又能怎么样呢?那么人的基本权利无法实现又能怎么样呢?只有你给我撒勒法寡妇一样的信心,奉献出“一把面,一点油。”更求你给我们应许:“只要刚强,大大地壮胆。”(《约书亚记》1:7)

虽然日旋月转,然而“虽然世界宇宙万物,渐渐都改变,耶稣不改变。”是你使我在宇宙万象的变幻中持定灵魂的锚,又坚固又牢靠,并且安然居住。

虽然诸世代的潮流如此变幻,然而你使我在这样的世代中相信:“这世界和其上的情欲,都要过去。”(《约翰壹书》2:17)让我有信心行走在你所定的道路上。

因此我愿意生存于当代。并不是当代赋予了我生命,而是因为在当代我望见了你。是你给我心灵的自由,给我慈爱的勇气,也给我追求公义的力量,我感谢你!

 

 

作者现住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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