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个理由(四之二)

 

 

 

 

文/叶 子

 

 

 

上期内容简介:丈夫子明向妻子夕颜坦承,自己有了外遇,且对方已怀孕两个月……

 

 

 

不知过了多久,我倏地睁开眼睛,白花花的阳光直逼到我脸上,我不由得挡住眼睛。是早晨了,我什么时候睡着的?刚才,刚才是什么,好像我和子明在吵架,噢那一定是个梦。呀,什么时间?我肯定晚了。糟了糟了这下糟了。

我几乎是从床上一个咕辘滚到地上。抓件衣裳胡乱披上,我人已经进了厨房。扭开电炉预热,微波炉热奶,支上锅点一小块黄油化着,摸出两个鸡蛋对嗑,一手打蛋一手伸到冰箱里拿面包,忙乱间一头撞在冰箱门上。

我猛地惊醒了。这回真醒了。

冰箱门兀自开着,有朦朦白雾漫出来,黄油在热锅上滋滋作响,我呆立着,一动不动。

我这是在干什么呢?不需要再做法式吐司了。没人要吃。

没人会睡眼惺松进厨房来,一屁股坐在餐桌旁,没人冲我嚷,你怎么又在这儿给孩子换尿布,你让不让我吃饭呀?没人风卷残云往嘴里塞进两片吐司一杯冰牛奶,心满意足地打个饱嗝,一边在门口穿鞋一边说,我今天晚点回来……

没有了,没人。

子明搬走了。子明从这个家门出去,头都没回。

子明搬去跟另一个女人同住。

子明跟我分居三个多月,整整一百零六天了。

冰箱门仍开着,黄油仍在锅里滋滋响。我摇摇晃晃走回床边,宝宝一个人坐在地上玩儿。贝贝也醒了,小腿一下一下踢着床栏。我直勾勾歪在床上,拿枕头蒙上脸。

枕头凉冰冰地湿着,我的脸一点一点,也湿了。

一百零六天,我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枕头,和脸,似乎没有干过。

子明,跟我结婚十一年,生育两个女儿,和我虽不是完美眷侣,可也相安无事的丈夫,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午后,突然跟我说,我再也找不到从前的感觉了,我不认识现在的你了,我们的婚姻完了,完了。

然后他就离开这个家。他去了另外一个家。有一个比他小十二岁的女子在等着他。她说她身上怀了他的骨血。他亲口对我说,我们,有快一年了吧。

我嗤地笑了一声,笑我自己,我简直瞎了眼,我的枕边人,跟另一个人“有快一年了吧”,连“爱情结晶”都铁证如山地在那里,我居然一丝一毫没有觉察。

子明拿来分居协定,把需要我签字的地方指给我。

我看看那个叉,看看他的眼睛。他望向别处。

“……这公寓你们娘仨继续住着,租金我照付。另外给你和两个孩子每人每月两百块生活费,一共六百,我替你算过,够用了。每月十五号之前,我会寄支票来。

“两辆车,都在你我两个人名下,那辆CAMRY我开走,你没意见吧……

“这是为你着想,那辆HONDA是旧一点,可是已经付清了,要留给你新CAMRY,你拿什么付每月的分期呀?是不是?

“我的工资,和那点家底,你比谁都清楚,我读完书工作才几年工夫,没几个钱。是,是啊,也攒了一点,你这几年都没工作,那些钱都是我挣的,是不是?我和她,要买房子,已经看定了,我这点钱要放进去当头款,所以……

“她比我小那么多,跟了我,我总要对得起她……

“……当然,你和孩子,如果有什么意外急用,我不会不管的。但是,你也多体谅我吧。我知道你一向是个大方大量的人……”

我本有一千一万句话在胸口翻江倒海,要一字一句问他,看着他眼睛问,等着他回答。

十一年的婚姻,四千个日子,都去了哪里?

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出了错?究竟什么错?

要对得起她?那么我呢?两个孩子呢?谁对我们负责?

……

 

可是当他站在我眼前,指点给我看两张白纸黑字,一五一十毫不含糊报上一串串数位,每隔一会儿楼下会传来三声喇叭响,他一听见就低头看表,脸上的不耐更加深一层,我什么也不想对他说了。

还能说什么?还能期望他如何回答?

他怎能回答?即使答了又有什么意义?

 

 

 

这些年我几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全部生活就是一个周子明加一对宝贝,国内往昔的朋友同学早没了联系,我冲着蒙尘老厚的地址本发了半天呆,竟找不出一个可打的电话。而现在的社交范围,左右不过是教会里一群姊妹。此地华人圈子就这么巴掌大,我家的事长了腿传出去,版本有三四个之繁,而且每个人都似乎比我了解更多更详尽。

当然没人当我面透出一言一语,姊妹们见了我,长辈的,直接就抹了眼泪,年纪差不多的,个个恨不能拔刀相助的样子。

但是人前人后零零碎碎的风声,还是会传到我耳朵里。

“……出了这样的事,她自己也有责任啊……”

“就是,谁叫她一向那么傲气,老公是博士,又挣得多,把她得意得什么似的。在美国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中国博士还不遍地都是?”

“她自己就一点没有问题吗?不见得吧。要不怎么她一个人信主这么久了,她先生都不来教会?”

……

 

我不再去教会。

牧师三番五次上门来,好容易堵住我一回,语重心长,“越是在看似绝境的时候,越是要感谢赞美主。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都是经过神允许的,是神对你的生命的计划的一部分,都充满神的美意。苦难是化妆的祝福……”

我二话不说开门送客。感谢?为结缡十载的丈夫血淋淋地抛弃我感谢上帝?赞美?为我和两个幼年孩子落到这种生不如死的境地赞美神的作为?我神经有毛病啊?计划?我作了什么孽要该着如此惩罚?

从前,别人的日子是流水,我的是盛在罐子里的。突然之间不知怎么回事就失了手,一地的碎片无从收拾,面目全非。

从没觉过一天有这么长。曾经光是侍候两个孩子吃喝拉撒睡,眨眨眼就榨光我的一天。跟小女儿们嘻闹玩笑成一堆,或者凝视她们熟睡的粉团小脸,怎么也忍不住咬上一口的时候,时间更是像被偷走的。往往子明下班进门来,我才吓一跳,“什么什么,天黑了吗?”披头散发扑进厨房去打点晚饭,而我自己根本连午饭都没正经吃过。

如今日头简直像被一枚图钉按在天上,和我一起,呆呆地一动不动。我与行尸走肉相去不远,几乎凭惯性在机械地应付孩子们。即使在女儿惊天动地的哭声中,我也会突然停下换了一半尿布的手,怔怔发愣。为什么?怎么了?是从什么时候,从哪里,开始这场灭顶之灾的?我头脑的全部空间全被这一个问题盘踞盘旋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我?

夜更是凝固的。在无边的黑里我大睁双眼,瞪着不知何处。我好像要瞪穿屋顶,好像要攫住冥冥中的什么,是上帝吗是神灵吗是魔鬼吗,我不知道。我的眼我的心我的力气全部出离身体,死死抓住他诘问,问问问问问,反反覆覆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给我理由,给─我─理─由。在我从小到大经历过的无数次考试中,最常见的就是这种发问:请指出某某现象发生的若干理由,请陈述证明以下论点成立的主要理由,如果你不同意上述理论,给出理由……

理由理由理由,我被提问着无数的理由长大,到我急切几不欲生地需要理由的时候,为什么没人给我理由?

上帝你在那里吗?给我,给我一个理由,解释发生在我身上这一切的理由,给让我继续相信你存在的理由,给我理由!

为什么没有,没有,完全没有回答?

在黑暗里,我眼前一遍遍放映跟子明十年婚姻的点点滴滴,我们不是神仙眷侣,可是柴米夫妻那日积月累的温情亲密,也不能不刻骨铭心。

回忆与现实的对比几乎要杀死我。

 

 

 

我的眼睛开始荧荧发绿,我的牙得得直咬,我的手指扯着床单枕头哢哢作响。我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尖叫。

邻居通过公寓管理处给过我两次警告后,忍无可忍拨911召警。

这才使得周子明匆匆来现一会身。

“夕颜,你不要这么情绪化好不好,你看你现在的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简直不愿意多看见我一眼。

然而我心底尚存一线希望。结婚这么多年,我没向他服过软,咱们在新中国成长的妇女是半边天,不兴向男人作小服低的。家常吵架,他的声儿有多大我的就有多高,他不闭嘴我也不停下,不是非要争是非对错,是习惯了要这个平起平坐的气势。

我平生所有的追悔自责,都凝聚在他离开家之后这段日子里了。

“子明是我错全是我错了。”我在他跟前涔涔泪下,“我都改,我肯定改,别散了这个家,我求你……”

他叹口气,打断我,“你别这样好不好,咱们之间完了,早就完了,这不是昨天突然发生的事,我早就不想回这个家了,回来了就烦得要发疯。”

“子明过去都是我不好,你回来,你跟那个女人,才一年,我们……”

他厌恶地摆摆手,“跟她没有关系。即使没有她,我跟你的感情也早死了,你懂不懂?感情的事是不能用时间衡量的,你懂不懂?”

“子明,孩子都这么小,看在咱们夫妻十一年的情分上……”

“夕颜,你要是还顾咱们夫妻的情分,就放我走好不好?别再这么闹,别用孩子的藉口逼我回来。请你别再干扰我新的生活,好不好?”

我呆若木鸡,真正无言以对。

周子明回回离开时像从痲疯院逃命一样。后来干脆连探视孩子也免了,只通过律师每月把支票转到我手上。

我不能相信这是与我同床共枕,生儿育女,曾经苦乐与共的那个人。

每一天太阳升起时,我心如死灰闭上眼睛。

除了噩梦跟女儿声嘶力竭的哭闹,我没法给自己哪怕一个理由睁开眼睛面对又一天。

贝儿又开始哭了,声音尖利宏亮,中间毫无间歇。你若像我一样日复一日听孩子哭,就会认为花腔女高音没什么了不起。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救火般赶过去。我猛地把头埋进被子里,紧紧捂住耳朵。贝儿的哭声不依不饶钻进来划着我的耳膜。我更死命把自己藏起来。

女儿啊女儿,你有什么理由要这样痛不欲生、仿佛全世界都遗弃了你一般地纵声大哭?你知道吗,妈妈比你更有理由要哭啊。

 

 

 

“你有没有发现这孩子总是无缘无故不停地哭?”

“啊,什么?”我慌慌收回乱七八糟的心绪,仍然神思恍惚。

医生只好重复一遍。我茫然看他,“是吗?小孩子嘛,不就是这样?哭,也是问题吗?”

“她这样哭,就有一点不正常了。这其实是一种症状,检查结果显示这孩子缺钙,缺铁,缺锌……”

听起来让人迷惑,这是在说小婴孩还是在说机器人?

“虽然都不严重,可也得注意了。像她这么大的孩子应该开始学步,发育快的已经会走路了。可她连坐和站的动作都做不好,这就有点发育迟缓的征兆了。”

我听得两眼发直。这些日子以来,我自己根本在以泪洗面,神不守舍,哪留意的到贝贝哭得多?至于走路,那不是小孩子到时候自然会学的?贝贝不会走路还能让我省点心,一个宝宝满地跑已经令我头疼。可是医生说这是病,我可不敢掉以轻心了。

“加服这些药和营养剂是有帮助的,更重要的是你要有意识引导她锻练。”

我胡乱答应着,唉,大夫还没说完。

“这个大点的孩子语言能力也有点问题,你得注意了。”

嗯?我的头开始隐隐作痛。

“通常在双语环境中的孩子,会比单纯语境里的孩子说话迟,因为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听到多于一种的语言混合,很容易迷惑,所以接受起来就慢。你这个孩子明显比同龄孩子说话少,不能不引起注意。记录里这孩子两岁开始学说话,算稍晚一点,不过还正常,可是怎么到现在进步很少呢?孩子是你在家带吧?她接触的成人就是你和她爸爸?”

“我,就我。”

“带她去跟别的孩子一起玩了吗?有没有跟别人接触的机会?”

“以前带她去教会,她还上儿童主日学呢。”

“这很好啊,适当的社交对孩子各方面能力发展大有帮助的。”

这我也知道。两个女儿日夜都跟我闷在一处,对着我的脸,估计她们以后连笑都忘了。

“不过很久不去了。以后,我还是让她多看电视吧。”我耷拉着脑袋,没心思管医生不满的眼神。

“太太,我说的你都听明白了吗?你做得到吗?”儿科医生一脸不信任地目送我出门。

我苦笑。还有比我更典型的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吗?快四十岁的中年女人,一事无成,身无长物,更没一技傍身,十几年来通共就拥有一个家而已。突然丈夫拂袖而去,家庭摇摇欲坠,眼下连我当妈的合格程度都受怀疑,我还能干什么?

 

 

十一

 

淅淅沥沥恼人的细雨。而我从里到外都比天气更晦暗,阴得要滴出水来。我没精打采开着车行在路上,雨刷一下一下扫着车窗,每一下伴随一声吱吱嘎嘎的声响,像一把涩弓磨着我的神经。是不是该换雨刷胶皮了?车前部不知什么地方发出可疑杂音,车门开关的地方也有点变形了,每次打开都费劲。以前子明隔三差五敲敲打打什么部位,车就听话了……

这车浑身都有小毛病。也不能怪它。美国车祸每分钟都发生,修理费一冒头,整辆车就宣布报废。于是精明的修理工以废品价格买下这些“垃圾”,下力气整修包装,大多可以妙手回春。子明盯牢一个修理厂,几乎天天跑去侦查,相准了一辆内伤较轻的,守着等修好,又跟车行老板死磨软泡,最后以比二手车还便宜一半的价钱,喜气洋洋把这辆八成新的车开回家。

我们俩在这之前,只开过那种动起来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响的高龄老爷车,瞧着这个神气高贵的家伙,两人喜得只会对着傻乐。那时女儿还没问世,我们俩把这车宝贝得像亲生孩子似的。我得空就拿绒布把它擦个透亮。半夜外头有个风吹草动,子明立刻冲到窗前查看我们的车是否无恙。

到后来我们的经济状况大好,轻易买一辆全新CAMRY的时候,都没有当初买这辆“再生车”一半的高兴劲儿。

现在子明收拾了自己的衣物,头也不回离家而去时,怕是对这辆车不屑多看一眼。他肯定不记得当年他曾经手抚车身,文诌诌吟道,“爱卿,从此与你天长地久,不离不弃。”还非要我给他和爱车拍照留念。

物是人非。

贝贝又尖声哭起来。哭声像一把锐利的刀直插我脑后。

说不出的烦躁感伤,说不出的心灰意冷,一瞬间淹没我。

“求求你,别哭了,贝贝,求求你别哭了。”我目光呆滞握着方向盘,喃喃说。

贝贝不屈不挠继续大哭。

孩子啊,你知道吗,在今后漫长人生路途上,有着无穷无尽让你心碎欲绝,走投无路,无奈无助无望的境遇,你每次筋疲力尽挣扎着度过一个难关,就有另一个更大的狞笑等着你。你知道吗,哪怕是至亲至爱,与你风雨同舟的人,也可能转眼间背信弃义,冷血决绝而去?你知道吗,生命中种种快乐美丽,都是空气里飘浮的泡沫,都转瞬消逝,如灰如尘,除了失望追悔,不留痕迹。孩子,如果你知道,你现在会停止哭泣,还是哭得更加伤心?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停止开车。我伏在方向盘上,内心一片废墟。

抬起头,发觉我的车歪歪斜斜停在湖边。

我这是要去哪里呢?回家吗?回那个失去了梁柱,了无生气的家吗?那个家有什么,我有什么,可以依靠?以后的日日夜夜,我就等着每月周子明寄来的支票,守着女儿们长大?女儿,我的两个女儿,我以什么替她们挡风遮雨,保护她们?以我已不堪重负的肩吗?

不,我做不到我做不了,我已经心力交瘁,千伤百疮,我看不见前路。

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启动车子,不是转向公路,我朝着茫茫一片深不可测的湖水,驶过去,驶过去。

孩子,你们明白吗?妈妈近四十年的生命完全是一场失败,妈妈把你们带到这个险恶残酷的世界完全是一个错误……你们能明白吗?

车子缓缓地,驶过去,驶过去。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绝望中的夕频带着一双儿女,开车驶向湖心,母女三人是否就此结束生命、结束痛苦?请看下期《一千个理由》(四之三)

 

 

作者来自北京,现住美国马里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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