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家可归的黑人在通道的底层吹奏萨克斯管。孤寂凄凉的音符成串地从萨克斯管口抛出,跌跌撞撞地沿着狭长的通道向上爬。
文/刘同苏
夏。夜。大都市的街头。浮华的灯光随着熙攘人群的消散而渐渐暗淡。风扫过空荡荡的街道,却没有带走白日骄阳留下的暑热。夜空无星无月,黑沉沉的重压窒息了城市的喧嚣。
独自沿着无尽的长街行走。暖湿的风黏稠地自身边流过,行人像在浓重的黑暗里沉浮。忽有一缕音乐漂泊而来。那涓涓的声流轻细,先是隐约地飘忽,然后是游丝般地萦绕。
那音乐里有某种东西扯动人的心。像是傍晚园角荫下的啜泣,像是月夜无尽荒原上的哀号,携着咬住袖角的凝咽,流淌着欲哭无泪的目光。像是心被撕裂,滴下的血却在虚空里飘荡,甚至得不到最后碰撞和飞溅的了结。这音乐使我想起一只将被屠宰的羊,它哀怜的目光向四处探求,摸到的却尽是回避的眼光。
那是一支萨克斯管在吹奏。一支萨克斯管在地下吹奏。
管乐自一个地铁站口流出。站口里,狭窄而漫长的阶梯向着地底无尽地跌落。昏暗的灯光在狭长的通道里幽幽地飘散,却只照出了地底的幽暗。那向下无尽伸延的长长而细小的通道显示着沉重大地的压力。
音乐就从那重压下的黑色底部升起。一个无家可归的黑人在通道的底层吹奏萨克斯管。孤寂凄凉的音符成串地从萨克斯管口抛出,跌跌撞撞地沿着狭长的通道向上爬。
它们遍体青肿,摇摇晃晃地翻上一个台阶又一个台阶,奋力挣脱地底的压抑,冲向自由的天地。然而,眼前却是无尽的阶梯。对每一个阶梯的超越,似乎都只是为了感受更多阶梯的重压。
无尽的攀登,无尽的重压,终于在站口见到了广阔的空间。阶梯上的无尽挣扎被抛在身后,眼前是奋飞的天地。乐曲的精灵伸出音的臂膀,在天地间探索;它展开声的翅膀,在广阔里寻觅。
旋律的触须在空中蜿蜒伸展,试着攀援上安身的家园。但是,一切的劳作尽皆虚空。探得的是虚空,寻到的是虚空,攀上的还是虚空。它那不肯安息的灵魂在绝望地做着最后的挣扎,却无法挽回在无依靠之虚空里的滑降。乐曲在坠落时破碎,逝去的精灵静躺在无边的黑暗之中,直待明晨行人的脚步将其遗体碾为轻烟。
这是表现绝望的乐曲,这是化作乐曲的绝望。那旋律的经纬里饱浸着无望的泪水,那节奏的急缓只是在度量心灵啜泣的间隔。这是一个灵魂在哭泣。在黑夜里哭泣。在世界毫无希望的黑暗里,有多少绝望的灵魂在抛洒着同样的泪水?
1991年10月30日夜晚。美国爱荷华大学的校园。一个中国留学生(卢刚)的心,就在绝望和仇恨的毒火里煎熬。毕业后的工作完全没有着落,以为稳获的学术研究奖又落到了他人名下。前面,似乎已经无路可走。于是,他在绝望中将仇恨装进枪膛,企图用枪弹轰出一条出路。
可是,枪弹打出的只能是死亡之路。次日,他的绝望之行便中断了。那路的尽头,是他的死亡,和他枪弹所夺去的三条性命(另有两人被他打成重伤)。
1997年11月5日。波士顿郊区。另一个黑色的夜晚。哈佛大学一座楼房的楼顶,另一个中国留学生(葛海雷)面临着另一种绝望的困境。学业的压力,生活的重负,环境的不适,心灵独撑这一切的孤寂,无奈和痛苦……向面前的虚空迈出那一步吧。那一步似乎应诺了一切的解脱。
一步。紧接着就是那几十英尺的滑降。向着黑色大地的滑降。向着死亡的滑降。从中国到美国,从北大到哈佛,难道就是为了这几十英尺的滑降吗?十年的寒窗,二十年的教养,难道只是为了这异地他乡的死亡?
世上有多少这样的灵魂?世上有多少这样的哭泣?世上有多少这样的死亡?就是因为没有生命的出路,就是因为没有真理的光亮。
如果你已经行在生命的路上,若是你已经活在真理的光中,在爱里让你的眼光落在那些走向死亡的人们身上,在爱里把你的心贴上那些哭泣的灵魂。把真理的光带给他们,使他们可以脱离黑暗;领他们迈上生命的路,使他们能够走出死亡。
作者来自中国大陆,现为纽约新生命华人宣道会牧师及NYACK神学院特约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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