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慕 鸿
(一)
昨夜,我又梦见了那座小园。那座被青青芳草、氤氲红叶环抱的小园。又听见了文露那脆泠泠的声音:“大哥告诉我说,你在等我,是真的吗?”
初识文露是在一个雪后初晴的星期天。那年,我从医学院刚毕业,兴冲冲到一所大学医院当实习医生。那天早晨,我就和往常一样,沿着尚未被踏破的一线雪径,信步徐行,准备步行去小教堂礼拜。天气很好,没有冷风,积雪在松树的枝头融化,向地上滴着亮晶晶的雪水。很快,我就发现一座小楼前的小草坪上,和往常不一样。那草坪上仍覆盖着一平如镜的白雪,一面是砖墙,一面沿着路边,种植着多棵红叶李,另两面则围着密密的冬青,使那草坪形成了一座幽静的小园。她,梳着长头发,戴着顶米白色浅口绒帽,还戴了双五颜六色、露出半截手指头的薄手套。我站住了来欣赏。她正在仔细地一笔一笔在画板上画画。是用碳精条画出来的一个春景,绿草边上长满了茂盛的各式各样的花。
扭头瞟了我一眼,对我微微一笑。我看清了她的面貌,皮肤特别的苍白,不过化了点妆,还算是眉清目秀的。实在是有点奇怪,站在雪地里倒画一幅春天的景色,我就迎着她的微笑,斗胆显摆(卖弄)了一句:“是想象中的春天吗?”
她“咯咯”地一笑,反问我说:“你是个诗人吗?”
“不是,我是个医生……”我是个最没有幽默感的人,卖弄了一句,就没词了,只能老老实实交待自己的职业。
她真扫兴地看了我一眼,陡然收回了笑容,收拾起画具来。我想弥补,赶忙加了一句:“虽然是业余的,也算画得很不错的了!而且是凭想象画的。画得很好。”
她听了忍不住又“咯咯咯”地笑起来。她好像特别像个小孩子,忽阴忽晴的。她的笑声倒是脆泠泠的,极有感染力。她说:“你怎么知道我是业余的?斜对过的美术学院正是我的学校!怎么样,现在你知道我是专业的了,还觉得我画得很好吗?”
“这个么……”面对她调皮的口吻,我又败下阵来,因为我一惯不善于和女孩子应答。看我尴尬的样子,她爽爽气气地饶过了我,说了声:“我去叫我大哥。”就进小楼里去了。不一会儿,她和另一位年轻人肩并肩地走过来,那人就向我打招呼说:“我叫文雨,在数学系读研究生。”
我伸手和他握了握,自我介绍:“我,张叶,本校医院的实习医生,夏天刚来的。”
她在一旁闲不住,插进来问:“他姓文,叫雨,是我哥,现在,你能猜得出我的名字吗?”
当着文雨的面,我很不好意思。我一副不准备猜的样子,文露却心无芥蒂地“咯咯咯”地笑*?A自己下台阶说:“猜不出,那就只好不知道!”说完,就拉文雨背起地上的画具,她兄妹俩便走了。我望着他俩的背影,心里很有些留恋,一个人又在原地停了一会,这才匆匆向教堂跑去。那天,我头一次做礼拜迟到了。第二天,我抱着点依稀的希望到小园附近去,在空空的小园旁边兜了一圈。其实,我明知道她大约是不会来的。
(二)
第二次见到文露已过了两个星期。那个星期天,雪已经差不多化完了,地上显出一块块的黄草皮来。枯树枝也现了原形,失去了原先披银戴雪的韵致。我远远见了她的影子,欣喜得三步并成了一步。跑到她身后,就大胆地叫了她一声,想着一定又有一番调皮的对白在等我。没想到她只是默然地转过身来,不经意地扫了我一眼,漫不经心地答了句:“噢,是你呀。”我呆了一阵,随后狐疑地打量了一眼她的画纸。只见上面没有了美丽的春景,只画满了大朵大朵的不成构图的云。线条也不再是上次看见的那么宁静舒展,而是烦躁而激烈。她自顾自心烦意乱地说:“唉,雪是没了,春天马上要来了。”
言下之意好像是不想要春天来似的。我问:“春天到了不是很好?你上次画的不就是春景吗?”
我话没说完,她就将碳条狠狠地一摔,好像是愤愤不平似的:“我当然知道人人都喜欢春天!谁会不喜欢春天呢!可惜,就我这个怪人,偏最讨厌春天!就是最讨厌!”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跑进小楼里去了。我大吃了一惊: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她外表看起来那么甜,放起刁来动正格的!而且真可谓是语出惊人,不喜欢春天,反倒喜欢天寒地冻的冬天,学艺术的,就得硬装出这么个潇洒来!
很快,文雨从门口冒了出来,她在他身后乖乖地、慢慢地跟着。这时,我格外注意到她的脸色太苍白了,苍白得……医生的直觉轻敲了我一下。只见文雨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对我说:“别理她。她在家里是老小,宠的。”我赶紧摇了摇头,示意我并不介意。她垂着头,像个挨了训的小孩一样,一脸的消沉,无情无绪的。她板着脸孔,不看我,只默默地踢了踢路边的小草。文雨悄声对我说:“以后再跟你讲。”就替她收拾好画具,背起来和她一道走了。
(三)
第二天一早,我就迫不及待地又去了。果不其然,文雨已在等我。我含着心惊问:“她有什么病吗?”
文雨未置可否,反问我:“你对她有点意思,是不是?”这一问问得我脸涨得通红,木讷地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文雨只略停了停,并没等我回答,就说:“我在楼上观察你已经有几个月了。你每星期天都路过这里,走路去上教堂,看来你是个很虔诚的人,并且,我也打听到了你是个医生。我想,没有人比你,一个基督徒医生更适合我妹妹了。而自从你见过她以后,你路过这里的次数已经多了三倍不止了。”我在一旁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过,我想还是应该先把她的一些特殊情况告诉你,你也好做个认真的决定。”
我的脸涨得更红了,不知怎样掩饰才好。心跳得呯呯的。文雨并不管这些,声音里充满了沉重:“文露有先天性心脏的缺陷,医生说她随时随地就……这二十年我们全家就是在这种颤颤惊惊里度过的。我知道她一直心里都很想要交男朋友,但她知道终久长不了,就不和人来往。再说我们也不放心,她单单是每天规定要吃的药就有好几种,还要有极其严格的生活规律,并且几乎是什么特别的嗜好都不能有。要想和她生活在一起,就得先学会急救,更重要的,还要肯为她做点牺牲,时刻照顾她。这样的人实在太难找了,所以,我们也都不鼓励她。
“这么多年来,她都跟着我。我妈就认定了只有我她才放心。可是,近来,她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怪了,经常要么很长时间一句话没有,要么就是突然发一通莫名其妙的脾气,烦躁得不行。我很担心,恐怕心脏病还没发作,她倒会先得上忧郁症。再加上我妈特别琐碎,随便到哪里,她都亲自去先同她周围的人打招呼,把她的病公诸于众,结果,人家都离她远远的。她自己呢,也特别小心,不让自己对周围的事和人发生兴趣。
“她好像比一般的人更怕死,常常研究关于死的情况。后来,我让她到这附近的美院学画画,也有个消遣,倒还有点用。但后来她又说什么一年只有冬天她才能画,别的时候都不能画。我真弄不清楚她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她是我妹妹,我还是觉得她很不错的,样样都还不错,就是有这病……”
我微微叹了口气:“我看得出来,你对她真很好。”
“她是我妹妹,我当然要对她尽我的责任。好了,该预先警告你的都告诉你了,你该怎么决定就怎么决定,我不是想要连累你,真的。我只是觉得,她能认识你,实在是太巧,太难得了。你知道,我对她讲了很多我对你的看法,她也对你挺有好感的!她认识的男孩非常少。好了,再见!”文雨忙忙地略带了尴尬地要往小楼里走。我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轻声说:“谢谢你这么信任我。我……”我一时不知该怎样措词。他停下脚步,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我一眼,才说:“我们过些时候再谈比较好。”
(四)
从此,我就觉得仿佛文露已成了我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见到他兄妹。大约,他们是在给我足够的时间跑开吧。但我一如既往,总不忘抽空去那小园旁,静静地走一走,让文雨了解我的心意。天暖时,我索性捧着圣经去草坪上,坐在看两页。我知道,有一双期待的眼睛在每天衡量我,观测我,试探我。我耐心地等着文雨来公布结果。
春暖花开,碧草如茵。红叶李粉装玉琢,一片灿烂,把小园衬托得好像一幅典型的春景图。一个星期天的清晨,我早早起身,趁周日礼拜还有两小时才开始,带了块毯子,坐在那小园当中的青草上,眯眼看满眼的绿,听小鸟鸣叫,真希望文露能够出现。正想着,忽然听见声音,是脚步柔柔地踩在草上的声音。我急转过身来,只见她,穿着条淡黄色长裙,黑色柔软的长发飘垂下来,衬托出一种艳雅。她在我身边坐下来,定神望着我,用她那泉水似的声音问我:“大哥告诉我,你在等我,是真的吗?”
我定睛回望着她,默默点了点头。未等我开口,她就指着她的领口,认真地说:“看,这是什么?”原来她的领口里挂了一条金色的十字架项链。“我已经到你的教堂去见过赵牧师了。我对他说,虽然我还知道得不多,但是,张叶他信的神就是我要信的神,你也让我做基督徒吧。”她取下小皮包,从里面拿出一叠书册来,递给我:“看,他给了我这些书,还有圣经。”我只觉得欣喜若狂,心说:主啊,你使我的福杯满溢了!忽然,我在那些书册里发现了一本病历,立即着急地看起来。“这儿,还有我平常吃的药,通通都给你看看!”她认认真真地递过来。
我一一接过,仔细看药名。
文露轻轻地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好了!以后,我就把自己交在你手里了!”
我拉住了她纤细的手:“不,是我们一起把自己交在神的手里了!”
我和文露就这样约会,相爱了。我和她人生中最甜蜜的时光,就这样开始了。常常手牵着手,我带着乖顺的她四处漫游。我们之间虽然没有狂热,不过,文露能极尽她浪漫的联想,将我和她,融于良辰美景之中。我们又总是一起去教堂,一起查经,一起祷告。我小心翼翼地权衡每件事,既不给死神半点机会,也让文露多品尝生活的精彩。那一段日子,真是淡泊而清雅,也是像文露的性格那样,浓烈而又如诗如画。
大约在文露回天家的前一年,我们俩就在小教堂举行了婚礼。是赵牧师为我们主持。我永远难忘她身穿着洁白婚纱,站在小教堂里时的模样,难忘她那清澈不含杂质的眼眸,她那脆泠泠的声音,她那单纯如小孩子的对神的接受和信赖。在一个极平静、极安谧的夜晚,在我俩自己温馨的小家里,在安详的睡眠中,她走了,没有来得及和我说一声珍重离别。深爱她的大哥文雨来了,陪我住了几天,天天哭成个泪人。反倒是我劝了他又劝:文雨,不要过于悲伤,因为文露她已把自己全然地交在了神慈爱的手里,永远地有了安宁和依靠。还有什么比这更叫我们放心的呢?
作者来自上海,现住美国加州湾区,从事资料库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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