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玛 歌
他是谁
八十年前,他出生在波兰的一个小镇,聪颖而乖巧,是父母眼中的瞳仁。
家隔壁的一座教堂,巍然耸立。上帝的真实和亲切,成为父母生命的清泉。但是二十五岁以前,他失去了姊姊、母亲、哥哥,最后失去了父亲。
在父亲的墓前,他终日徘徊──死亡,是凄厉的风暴,可以蹂躏幼嫩的温情。曾经是热爱文学和戏剧的青年,一场翻天覆地的战争,激荡在他灵魂隐处的深渊。
当周围的亲友灰飞烟灭,成为一堆枯骨,他的孤寂,比海洋还深。
他的诗人气质,源自斯拉夫的沃土,他的细腻和正直,是初熟的果子。
一度想进修道院隐居,但是神圣的呼召,引领他走向人群。
他的眼眸中,常有撒玛利亚妇人的身影:彷徨、忧伤、羞愧、偏狭而渴望。他的眼眸中,也常映照出神圣的面光:仁爱、祥和、睿智、深邃而丰盈。怜恤与宽恕是他的十字架,他背负在肩,亦刻在心版上。
因为他说,他的存活,是一个恩典──神让他脱离死亡的毒钩;他也要帮助人们,从仇恨的网罗中飞跃而出。
他,就是当今天主教教宗若望保禄二世。
八福山的宣告
我呼唤你,寻找你,
历史镌刻于身的你。
我向你走去,并不告诉你“过来”
只说“成为”。
选自若望保禄二世《对人类--历史身躯的祷词》
2000年的三月中旬,教宗若望保禄以和平使者的身分,来到了千禧年之旅的首要重站──以色列,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到以色列,完成他三十六年来“循摩西之径,履耶稣之迹”的心愿。同时,他盼望用自己年迈的身躯,为中东的和平,写下一首伤愈的诗篇。
站在当年耶稣对门徒宣告登山宝训的八福山上,面对一望无际的加利利海,
七十九岁的教宗对来自世界各处的八十万青年,发出了这样的警告:“这是时代的声音:骄傲和残暴的人有福了。不计任何代价获取利益的人有福了。寡廉鲜耻、无怜悯心、不走正途的人有福了。蔑视和平、迫害任何阻挡在他面前的人有福了。”教宗在他主持的露天弥撒中说:“是的,邪恶之声如是说,这些人就是得胜者。”
教宗提醒信徒:“这是一件奇怪的事:耶稣如此看重世人所认为软弱的人。他对他们说:你们这些好像失败的人,却是有福了,因为你们才是真正的赢家──天国是属于你们的。”
教宗的信息,穿越两千年的时空,与当年的登山宝训,遥相应和。耶稣当时祝福的对象当中,包含了:虚心的人、温柔的人、使人和睦的人、怜恤的人和清心的人。附近教会学校的女学生,摇摆着象征和平的橄榄树枝。以、巴敌对的士兵们,也暂时卸下了枪械。
此起彼落的掌声,伴随着诗歌的吟唱,回荡在加利利海边。在二十一世纪的黎明,教宗的信息,好像暮鼓晨钟,敲打着很多人的心灵……
追吊大屠杀生灵
在世人遗忘的角落,与他同在
当他被感情所煎熬、为羞辱所焚烧,
成为他的灵魂、心肠、渴望、苦难和意志。
成为永恒的测震仪,察觉出遁形的真实。
选自若望保禄二世《对人类--历史身躯的祷词》
教宗从小对犹太人有一份特殊的情谊。仅管当时仇视犹太人的风气弥漫在天主教信徒间,并且他们绝大多数都认为犹太人是“谋杀耶稣者”。但是他始终待他们以慈爱,甚至还让他的犹太同学抄袭他的作业。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教宗的出生地,离当时最大的犹太人集中营──奥希维兹(Auschwitz),只有二十四公里的距离。他的许多犹太挚友一个个消失,但是他深深感觉到,死亡的恐怖比较起人性的残酷,尚不足为道。
在这次圣地之旅中,教宗来到位于耶路撒冷的纳粹屠杀纪念馆(Yad Vashem)。在昏暗的大厅内,面对罹难者的骨灰和生还者的伤痕,教宗低下头,告诉人们,六百万犹太人遭受屠杀的回忆,一直“像烈火般燃烧着我们的灵魂”。
“我们不想忘记。我们不想忘记只为了一个目的──就是要确定,邪恶不会再次获胜。”他同时以罗马主教的身份,为历史上所有基督徒(广义),对犹太人的恨意和迫害,表示深深的遗憾及伤痛,并且请求上帝的饶恕。他是教会历史上,第一位在公开的场合,作这样祷告的教宗。
以色列的总理,默默地站在教宗身旁,他的祖父就是在纳粹集中营丧生。他眼中含着泪水,抑制住激动的情绪说:“此刻,历史仿佛停止下来。两千年的历史汇集于此时,真是有点沉重难担……”
大厅中扬起了哀伤的曲调。这是一首诗歌《Ani Maamin》,歌词中诉说对上帝的信心。许多集中营的受难者,就是吟唱此曲步向死亡。
在二十一世纪的黎明,新纳粹主义在欧洲正悄然抬头。用什么来化弭种族间的仇恨?教宗的行动为我们树立了一个榜样。
哭墙前的祈祷
在历史的浅滩上,我始终向你伸手
我也会朝每个心灵,每份思维跋涉而行
(历史──纷至沓来的思潮,槁死的灵魂)。
我为历史而找寻你的身躯,
我亦找寻你深邃的心灵。
选自若望保禄二世《对人类--历史身躯的祷词》
教宗在圣地之旅的最后一天,史无前例地来到了“西墙”(“哭墙”)。这座犹太人尊为至圣地的一面墙,是第一世纪罗马人所摧毁的圣殿的西面残垣。据说当时建造圣殿时,不同犹太人群体负责不同的部份。而这面西墙,是由当时的穷人,尽心竭力兴建而成。历代以来,分散在五洲四海的犹太人,千里迢迢来到它的前面,向上帝倾吐他们的心声。因为他们迫切的祈祷,通常伴随着辛酸的眼泪,所以这面墙又称为哭墙。
扶着拐杖,教宗蹒跚而行。然后,他独自伫立在西墙前,低头默祷。接着,他沿袭犹太人的传统,将一份写好的祷词,塞入西墙的石缝中。在早春灿烂的阳光下,他伸出衰老而颤抖的手,轻轻地触摸了墙上灰褐色的石头──刹那间,两千年的历史伤痕,开始在世人眼前愈合……
教宗的祷词是这样说:“先祖的上帝,你拣选亚伯拉罕和他的后裔,到万国去宣扬你自己的名:我们为在这历史过程当中,伤害到你的无数孩子的行径,深深感到忧伤和痛心,恳求你的饶恕和赦免。我们渴望和与你守约之人,建立兄弟般的情谊。”
他后来用拉丁文,念了诗篇122篇:“……你们要为耶路撒冷求平安。耶路撒冷啊,爱你的人必然兴旺……因我弟兄和同伴的缘故,我要说:愿平安在你中间。因我们耶和华神殿的缘故,我要为你求福。”
以色列梅凯部长(Minister Michael Melchior)后来又用希伯来文、英文和拉丁文念了同一首诗篇。他认为教宗来到西墙,正象征了一个新纪元的开始。他说:“从今以后,盼望我们再也不会用上帝的名,来击打同样按着他的形像所造的人。”
我们仿佛看见两个久违的兄弟,跨越血泪斑斑的历史长流,以相等的伤痕与感动,共同绘织一幅和平的远景……
后记
对于教宗,福音派的基督徒,总有一份难以言喻的矛盾之情。其实这种感觉,是有它的历史渊源。自从十六世纪的宗教改革以来,许多新教信徒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了改革宗领袖马丁路得和加尔文的观点,认为圣经《启示录》13章所提的地中之兽,指的就是天主教的教宗。虽然现代许多圣经学者,已不再采用此观点,但是改教时期的影响仍然存在。
对我而言,“教宗”只是若望保禄二世的头衔(在意大利文,Pope是“爸爸”的意思)。他深深吸引我的,是他真实而深刻的人性。每当我看到他老迈而伛偻的身影,我仿佛可以感受到,他所肩负的历史悲情,是如此沉重──十字军东征、八国联军、纳粹犹太人大屠杀、到爱尔兰和科索夫的战乱……当十字架的福音,被野心勃勃的人士利用,成为攻击其他人类、民族的武器,或是自以为义的护身符,基督徒其实已经再次将耶稣基督钉上了十字架。教宗曾说:他从小就被耶稣基督舍己之爱所“擒住”。也许正是在这样的爱里面,他不再惧怕面对人性的乖戾和历史的创伤。他好像先知尼希米,站在人性的残垣废墟中,恳求上帝的宽恕和赦免──他相信神圣之光,正是从这些裂缝之间照射出来,而他自己就是一个见证。
编注:本文旨在纪念教宗若望保禄的和平之旅。大多数基督徒对中世纪以来的教宗制度并不赞同,有关基督教与天主教的渊源、共同处、分歧点,请见本期第44页《天主教的今昔》一文。
作者在美国获文化人类学硕士学位,现居加州洛杉矶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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