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芳子
多想把姥姥的名字告诉牧师,好在祷告中,使她的灵魂得安慰。可是姥姥竟没有自己的名字,她只随姥爷的姓氏。
然而姥姥却有无穷无尽的故事,就像是一座故事宝库的主人。故事从不重复,也未见穷竭,到我记事,到我长高,到我上学。现在,我也用姥姥的故事,讲给我的女儿:
“从前有个皇帝,很爱吃饺子。但他却有一个不好的毛病:不吃饺子边。有一次发生了叛乱,他不得不逃出皇宫。这下惨了,好多天都吃不到东西。皇帝从来没有受过饿肚子的苦,难受得直叫唤。”
“那怎么办?”就像当年的我,女儿迫不及待地问。
我尽力回想着姥姥的语气:“饿着呗。”
随从当然不敢让这位皇帝饿着,他们就为他作了一碗“珍珠玛瑙翡翠汤”。那翡翠绿的是野菜,玛瑙红的是山果,珍珠白的就是饺子边!
我像姥姥告诉我的那样告诉女儿--人不能糟蹋自己“有的”,人所能有的福分。然后,我问女儿:“你明白为什么不能偏食、挑食了吧?”
她想了想,说:“我不是皇帝呀!”
我以为,把姥姥的故事一讲,女儿就能像当年的我,明白一餐一饭皆是恩典了呢。我更加佩服起姥姥,她并不像我这般要处心积虑地“教育”一番,却实实在在地规范了我的品行。
其实姥姥所讲的,不过是中国民间故事而已,却极大地激发了我的想像,特别对文字与语言的魔力,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及至后来读了文学系,再后来又开始写文章时,才发觉姥姥对我的影响之大,她甚至铺垫了我人生的走向。
姥姥没有读过书,也不识字。但她那副早早晚晚戴着的老花镜,却从我小时候开始,一直闪烁到现在。想念她的时候,只要闭上眼,就仿佛回到从前,偎在她身边,看她一边缝着补着,一边不急不慢地讲来道去……
“从前有个人,很穷很穷,没有饭吃没有衣穿。神就可怜他,告诉了他一个秘密:远处有一座金子堆成的山,由一个叫作“太阳”的看守着。‘太阳’呀很勤快,每天早出晚归。他出去的时候,山就冻住了,你去刨一些回来过生活。可是要记住,千万在天黑之前离开,不然‘太阳’一回来,那山就又化开了。”
姥姥悠悠久久地讲着,把那个人的悲剧,图画般地刻印在我小小的头脑里,从此挥之不去:挖得满满一口袋金子,背又背不动,丢又不舍得,直到“太阳”收工回来,他也没有走出这座金山……
“唉,这人到底没听神的话。”姥姥感叹着。她从不会讲“大道理”,像“贪婪”这类文绉绉的词汇,大约听都没有听说过。可是,她这一声叹息却随时随地地响起,警戒了我一生中可能的贪欲。
先生曾经问:从小到大,谁对你的影响最大?
我想了想,“姥姥。”
姥姥故事中的神,并不严格是“圣经”中的上帝。然而,她栽种在我心里的“有神论”却远远强大于“无神论”对我的数十年教育。当有人还挣扎于“人造神还是神造人”的问题时,我已然不费周折地跃过了这一门槛,走上归向耶稣基督的道路。我于是再一次地感念姥姥,她竟能为我的重生得救,早早地做了预备!
姥姥离开我,是在我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她放弃了北京的户口,随姨妈回到河北农村,为的是死后可以不被火葬。当时我又伤感又不明白:姥姥操劳困苦了大半生,才过了几年好日子,为什么要去农村受苦?既然对没吃没喝都能忍受,何必还要操心死后的事情?姥姥十分不幸,待她辞世时,农村也已开始强迫实行火葬。姨妈为了避人眼目,悄悄地在夜间举行下葬仪式。然而,还不到十天,姥姥的棺木就又被挖出来,火化。
妈妈告诉我,姥姥是基督徒,她要在坟墓中等待复活的日子。从前姥姥每一次去听道,都要叫上姥爷、舅舅、妈妈,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徒步走向教堂。无论风霜雨雪,从不耽误,直到布道家王明道先生入牢坐监。我一下子省悟,在中国人“入土为安”的传统观念之外,姥姥还有着对死后复活的坚信和对来世永生的盼望!因为圣经中说:“你们不要把这事看作希奇,时候要到,凡在坟墓里的,都要听见他的声音,就出来:行善的复活得生;作恶的复活定罪。”所以她放弃北京安逸舒适的生活,毅然而然走向穷乡僻壤,捱过了十几年缺油少盐的岁月……
当然,这是姥姥的理解和信念。
今天,姥姥的慈爱、隐忍、坚定,姥姥讲给我的许许多多的故事,姥姥身后悲凉绝望的遭遇,又一次奔涌冲击着我的心怀。然而,打湿我双眼的却不再是痛苦与伤悲,因我已不是听故事的小女孩。像姥姥一样,我是基督徒了。打开圣经,把上帝的安慰念给姥姥的灵魂,也读给我的信心--“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们,时候将到,现在就是了,死人要听见神儿子的声音,听见的人就要活了。”
姥姥的身影又重现在我的眼前,迈着一双缠过的小脚,徒步走向教堂。我的心默默地咏诵,“信主的人有永生”,无论土埋还是火葬,救赎我们的主,末日叫他们复活,连一个也不会失落。
相信姥姥已经听到,因为我为她难过的心,已然充满温暖的阳光。阳光,是圣子铺就的永生之路;温暖,是圣父永恒慈爱的怀抱……
作者来自北京,现为纽约《号角》月报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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